江月白愣了一下。
但這次他回神很迅速,畢竟稍一出神,劍就沒了——而且現在對方還沒還給他。
手疼當然是疼的,可不能因為手疼就不拿劍了。
“我的劍......”江月白輕聲問,“可以還我嗎?”
“當然。”穆離淵笑了笑,“等我一下。”
穆離淵轉身走向翻湧浪花的暗河,俯身半跪,將手伸入河水中摸索。
雖然掙脫天門枷鎖可以穿梭光陰,但能干涉實物的效力卻有限,好在這些魔界隕石與他互有所感,沒怎麼反抗便服從了。
穆離淵將隕石碎片捏碎成了輕柔的粉末,為風雪夜歸的劍柄包裹了一層無色的暖膜,而後起身遞給了江月白。
“這樣拿劍,就不會再疼了。”
江月白接過了劍,寒冰劍柄變得微微柔軟,握在掌心像一團雲。
“你是魔?”他問。
穆離淵的手還滴落著血紅的魔域河水,卻面容無常,完全沒有被魔氣灼傷的樣子。
“不是。”穆離淵薄唇微動,聲音也很低,“我是人。”
他說謊了,可也不算說謊。
飛仙劍靈重鑄了他的元魂,此刻在他胸腔內跳動的不再是魔心,而是一顆純凈的人心。
江月白握劍的手指微微收緊了些。
穆離淵看不到這些細節,但能感覺到——江月白在猶豫要不要動手出劍。
他是不共戴天的魔族,也是有過救助之情的恩人。
怎麼選,顯然對十九歲的江月白來說,還做不到那麼殺伐果斷。
江月白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後轉了身。
“放過我了?”穆離淵在他身後問。
“你也看到了。”江月白收劍歸鞘,“這把劍我還用不順手。”
“風雪十八式,所向披靡。”穆離淵循著腳步聲緩緩跟上江月白的步子,“贏一個魔不是綽綽有餘么。”
他還不能就這樣任由江月白離開——他要說的話還沒說。
江月白停下了腳步。
穆離淵也在他身後停住了腳步。
江月白回過身:“風雪十八式,我還沒有學會。”
這話一出,兩人都是面色微變。
本就寂靜的深林陷入良久的靜默。
江月白是詫異於,自己為何要同一個素不相識的魔族提起自己的弱點。
穆離淵是詫異於,傳聞在仙魔戰場上用風雪十八式威震四方聲名遠揚的江月白,此刻對自己說,他不會風雪十八式。
“凌華仙尊沒有教你嗎。”穆離淵率先打破了這陣死寂。
“師尊病逝得突然,只給我留下了劍譜。”江月白說。
“既然有劍譜,為何學不會?”在穆離淵心裡,他的江月白永遠是無所不能的,不會有做不到的事,更不可能有學不會的東西。
“風雪十八式只能活在劍上,活不在劍譜上。”江月白解釋道,“師尊病重自感時日無多,來不及親自傳授,才書於紙上。我只參透了前十七式,最後一式,師尊連畫都沒有畫完,我更不可能學得會。”
他這夜已經暴露了一個最重要的秘密,其餘的也沒必要隱瞞了。
“原來如此。”
穆離淵沉默了一下,走近幾步,低聲問:“可以讓我看看前十七式么。”
江月白微微抬頭,望向他蒙眼的黑紗,須臾,問道:“你能看到嗎。”
穆離淵的唇角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我能聽到。”
聽劍,即能看劍。
想必是懂劍之人。
再者,風雪十八式本就不是能看會的。
看無妨,聽更無妨。
寒鐵摩擦,寂寥深林里響起一聲清脆的劍吟。
江月白重新拔|出了風雪夜歸。
寒氣瀰漫,周圍火林霎時間熄滅了氣焰,歸於安靜。
空谷悠然,戰火血腥皆不見,天地之間唯余兩人。
劍法第一式,春回大地。
眼不見山,耳卻聞山風流水。
第二式,如坐春風。
三兩盞溫酒,兩三點落花。相望不想聞,萍水相逢,如舊世知己。
三式,春風化雨。
花香飄散,急雨撲面,穆離淵蒙眼的黑紗被雨沾濕,緊貼雙眼,連模糊的影子也看不到了。
四式,潤物無聲。
不感劍鳴,只感鶯飛草長。
春四式盡,而後夏來。
暖融金烏,如火驕陽,熱風霎時間吹乾了兩人滿頭濕發。
夏去秋至,蕭瑟冷風又送陰雨。
兩人的長發濕了又干,幹了又濕,纏繞在劍刃。
握劍的手被這細微的干擾帶的微偏,劍氣凝滯,漫天秋色也停止在此刻,彷彿時光靜止。
偏離劍法招式的劍鋒擦著穆離淵的臉側而過,他沒有躲,只微微抬手,握住了江月白的手腕,幫他的劍移正了方向。
“小心。”穆離淵嗓音極低極輕,似乎怕打擾了這陣秋風,待確認江月白重握好了劍,才放了手,“別傷到自己。”
劍招複位,將那兩縷纏繞的髮絲無情斬斷——斷髮揚起又飄落,落進水中,變作搖晃的小船。
秋過冬臨。
十三式,北風過境。
十四式,歲暮天寒。
十五式,千里冰封。
十六式,快雪時晴!
劍氣戛然而止——
茫茫雪地不聞劍,渺渺光陰不見人。
穆離淵聽不到劍吟,也感覺不到江月白仍在。
寂靜良久,久到忘卻時間,他才又感到江月白的氣息忽至咫尺間。
山風、林動、葉落、烏啼、天地顫鳴,萬種聲音隨之一起複歸!
“這是第十七式,”江月白的嗓音也在咫尺之間,“風雪夜歸。”
穆離淵緩緩吸氣,寒風、花香、還有他心上人的味道——這世間最令他著迷的味道。
美景齊聚於此瞬,劍氣不該停於此瞬。
該刺出第十八式才對。
“我不知道第十八式是什麼。”江月白的劍停在半空,停頓片刻,又說,“也許我師尊也不知道,否則不會在最後一張紙上留下一段空白。”
可惜了。
春夏秋冬十六式造出了風花雪月絕世之景、第十七式又等來了風雪夜歸持劍之人,唯獨等不到最終的一劍。
“我知道。”穆離淵在漫長的寂靜里說。
“是什麼?”江月白微有詫異。
“一劍穿心。”
沉默一刻,江月白略帶懷疑地問:“你如何知道?”
穆離淵笑了下:“我見過。”
“見過?”
穆離淵思索了一下,稍有歉意地改口:“聽過。”
或者說,感受過。
他曾經在靈海山巔,聽到過千萬人的歡呼吶喊,聽到千萬人的感慨痛哭、聽到劍氣攜卷殺意向他而來——
而後深深地感受到,一,劍,穿,心!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也痛苦萬分。
剎那短暫的一劍穿心,讓他重歷了漫長半生的愛恨。
“試一試,”穆離淵對面前沉默的人說,“便知道是真是假。”
“用誰來試?”江月白問他。
“這裡還有別人么。”穆離淵微微笑了笑。
江月白明白他的意思后,拒絕得很快:“不行。”
“成敗五五分,不試怎麼知道不行。練成了風雪十八式,便可以大破魔軍,讓‘北辰仙君’這四個字響徹仙門......”穆離淵說到此處,自顧自笑了下,改口低緩地道,“讓人魔交界處的百姓重獲安寧。”
前半句只是他的願望,後半句才是江月白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