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離淵也不敢再抖了,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
怕多動一下,會震破了面前這幅易碎的畫。
可這畫就要碎了。
白衣披著火星,在濕汗里慢慢融化。
江月白單手攥住了他的雙手,按在來回晃動的鎖鏈上。鐵鏈每摩擦一下他的手腕,都留下清晰的觸感。
“不......”穆離淵想要掙脫開江月白的手,但翻湧的熱浪抽空了他所有力氣,只能乞求著說,“別這樣......”
他感覺整個人被割裂成了兩半,一半覺得沉淪難以自拔、一半覺得心疼如刀扎。
他捨不得讓江月白這樣。
穆離淵想要起身,卻被江月白狠狠推了回去。
“哭夠了嗎。”冰涼的長發落了穆離淵滿臉,江月白喘了口氣,用手抹了他血跡乾涸的眼角的淚,低聲問,“還尋死嗎?”
穆離淵還沉浸在似夢非夢的驚慌里,後腦方才又被江月白略顯粗橫的動作摔得發暈,一時沒懂這句話的意思。
“你想做的事我都陪你做了,”江月白說,“我現在要你做的事只有一件,你願不願意做。”
他想做的事......
穆離淵的心頭微微一顫。
如煙幻夢霎時消散乾淨。他神志驟然清明,也驟然心冷。
在江月白眼裡,他到底是什麼樣不堪的人?
方才那些想念至深的情難自禁,在這句話里盡數變了味道,成了對他的羞辱。
“師尊要我做什麼......”穆離淵問。
“我要你把天魔血珀吸走的死生之花靈息重新調出來。”江月白神色專註的時候顯得有些冷,“現在就去。”
“好。”穆離淵想都沒想,“我這就去。”
就算江月白什麼都不給他,江月白想要他做什麼,他也會去做、拼盡一切去做。
何況江月白給了他很多,不管是羞辱還是施捨,他都應當感恩戴德。
白雪化盡,幻境消去,周圍完全現出了淵底原貌。
穆離淵撐起上身,想去扶一下江月白,又在觸到微涼皮膚的瞬間收回了手。
“師尊等我片刻,”他整好衣衫,走了一步,又回過頭,“很快的......”
穆離淵感覺兩腿戰慄發軟,腳踝卻還是冷雪浸透的僵硬,步子走得有些踉蹌。但他片刻都不敢耽擱,扶著鎖鏈踩上了通向天魔血珀的天梯。
鐵索的響動震碎空中本就有裂紋的魔晶,旋轉著的天魔血珀里紋路匯聚成了深紅的眼珠,緊盯前方,似乎感受到了逐漸逼近的危險。
穆離淵停在天魔血珀前,閉眼深吸了口氣,而後五指狠狠插|進了血珀的巨眼——
血紋瞬間瀰漫整個巨大眼球!
鎖住天魔血珀的所有鐵鏈同時發齣劇烈的抖動,像是一聲尖銳的慘叫。
這麼多年來,天魔血珀都是向內吞食靈物,還從沒有這樣被奪取力量的時候。
穆離淵感受到了天魔血珀的憤怒,但他並沒有停下,反而下手更加兇狠,從天魔血珀的最深處強行拉出那些已經被攪碎的死生之花殘瓣。
死生之花算什麼、天魔血珀又算什麼?只要江月白能開心,他什麼都可以給。
強勁的靈息順著穆離淵手臂汩汩回涌,撐得他筋脈凸起。
他顧不了那麼多。他怕江月白等不及。
穆離淵走下鐵索的時候差點踩空從高處跌下去,這路他走過成千上萬次,但沒有一次如這次般慌張急促。
江月白總是有各種方法騙他離開、騙他痛恨,等他想要回頭的時候,想見的人早就走了。
這一次他提早做好了滿心期望落空的準備,卻偏偏沒有落空。
他看到江月白還在原地等他。
紅色魔晶的碎片飄飄蕩蕩滑下江月白的髮絲、墜在江月白的衣擺......
猙獰嗜血的魔火在江月白周身變得溫柔,成了一場安靜的花雨,落在白雪雲霧裡。
穆離淵覺得,這幅場景大概是他這麼多年來見過最美的場景了。
他微微緩了口氣,拿袖子擦了下臉側流淌的水——不知是血是汗,總之很咸澀,刺得眼痛。
“師尊,”他小心翼翼走近閉目打坐的江月白,半跪了下來,輕聲說,“我回來了。”
江月白睜開了眼。
穆離淵將花捧到了江月白面前,半朵死生之花隨著他五指展開的動作一同展開,像是重新綻放了一次——花外是血色的,花里卻是乾淨的白。
江月白只看著這半朵花,沒有接。
穆離淵意識到,也許是花上染了魔息與血污,江月白不願意碰。可這些血是經年累月的浸染,他擦不掉。
他正在想著要找什麼容器將花盛裝起來,餘光卻看到江月白起了身。
“師尊要走了嗎?”穆離淵仰頭。
江月白微微轉身,低眸看向腳邊。
隨轉身飄起的白衣衣擺擦過了穆離淵的眼睛,但他眼都沒有眨一下。
這麼近的距離看江月白,也許是最後一次了。
江月白從他身上收回視線,望向遠處正在流血的天魔血珀:“冰泉水還夠用么。”
“冰泉......”穆離淵還在望著江月白的側顏發獃,怔了一下才回過神,回答道,“夠了......”
他聲音很輕,還微抖了一下,有些做了錯事被發現的窘迫。
和滄瀾門交易換雪山冰泉用來滋養天魔血珀的計劃,就算是在魔界也只有四隻伴他多年的魔鷹知曉。
但到了江月白面前,他好像成了個透明人,什麼謀划算計、運籌帷幄......通通都顯得像小兒遊戲。
“我沒有想......”穆離淵想要解釋,又覺得辯解無用,直接起了身,“我現在就可以去把它們......”
“其他事情呢。”江月白並沒有在意雪山冰泉,問道,“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
穆離淵忽地感到臉頰發燙。
告訴四隻黑鷹魔界的地脈方位、傳授結界禁制密語......這些事情他做的時候都覺得正常不過,但被江月白這樣一問,他突然覺得無地自容。
什麼安排,不過是自殘尋死、交代後事。
江月白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幼稚得不行的孩子。
“我......”穆離淵不知該怎麼回答,磕磕絆絆地說,“我都......”
“通天道仙氣太重,會驚動其他魔族。”江月白聽他結巴了半天,“善解人意”地打斷了他說不下去的話,“你開一個結界。”
“好。”穆離淵點頭。
江月白方才來此,便是用霜雪結界隔開了天魔淵底和外界。
他知道對方並不是來滿足他的什麼願望,只是有事要辦、有東西要取。
此刻事情做完,自然不會久留。
穆離淵退後了幾步,先負手身後才開始結印——他怕魔氣衝撞了江月白。
山石震顫間煙塵四起,一道魔霧翻滾的結界沿著遠處的石壁無聲瀰漫,將此地包裹籠罩其中。
鮮紅的魔石與魔晶都在黑霧裡暗淡了色彩。
唯有江月白周身片塵不染。
淺金色的光隨著飄蕩的白衣緩緩升起,如一把靈氣凝結的利劍,穿過淵頂山巔、直上蒼穹九霄!
穆離淵看著白衣漸漸融進金光,忽然想起了什麼......
“師尊。”他喊了一聲。
江月白想要的死生之花還沒有從他這裡拿走。
但此時此刻,他來不及去找活|體容器盛裝死生之花,就這樣交給江月白,也許很快就會枯萎。而且這花在他體內久了,有些認主,不知道交給江月白後會不會聽從江月白的調遣......
轉瞬之間的猶豫,通天道已經赫然敞開!
一股強烈的疾風捲起,猛地攜著他向前——
“我要的是一整朵。”江月白單手攬腰接住了他。
“一整朵?”穆離淵終於明白了方才江月白沒有要那半朵的原因。
可天魔血珀從他體內吸走的只有這多半朵,餘下半朵還在他體內,這要如何給?
“想什麼呢。”江月白側眸看了他一眼,說,“帶你一起走。”
第64章 斷奢望
“師尊殺我的時候不要用劍。”
玄天仙境這些時日最大的樂趣沒有了。
江月白做的小木偶人是大家最近的新寵, 所有仙君仙子們見到都不禁感慨:江月白以前是不是什麼手藝人,不然怎麼能把小孩做得這麼精緻漂亮。
皮囊是漂亮的,但因為沒有腦子, 就顯得獃獃的可愛。
實在是太妙了。
仙子們每日都要找各種借口來江月白的仙池玩弄小圓,揉揉腦袋、捏捏臉蛋、揪一揪小胳膊小腿、再給他灌點靈力指導著他蹦來跳去......
遠比在各自仙宮洞府修鍊打坐有意思多了。
只可惜她們還沒有玩幾天, 江月白居然就不讓玩了。
確切地說, 是告訴她們,劍心出了些問題, 要閉門專心調養劍心。
劍心是對江月白最重要的事情,江月白的口吻也不像開玩笑, 仙子們都不好再去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