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兒......
師尊以前總是這樣叫他。
他很想忘掉這兩個字,卻又在夜晚的夢裡重新記起。
經年累月的分別與仇恨,竟然打不敗年少時一點淺淺的回憶。
江月白移開了視線,看著暗紅紋路交纏的殿頂,輕而啞的話音像是自語:“沒什麼,想知道你報仇報得開心了沒有......”
僵立許久,穆離淵緩緩在江月白身側蹲下來,伸手挑開他面前的亂髮。
“看師尊痛苦我很開心。”穆離淵一點點把江月白的碎發撩到耳後,手指輕顫著停在江月白臉側,像是輕捧著,“可師尊好像還不夠痛。”
江月白沒看他,只用殘破的手指摸索著抓住了他的衣擺,說了三個字:
“殺了我。”
穆離淵表情一僵。
北辰仙君不應當說這種服輸言敗的話,哪怕重傷在身毫無勝算,也該想盡辦法反抗掙扎,而不是一心求死。
他不信江月白會心甘情願讓他報仇。
穆離淵盯著江月白,沉默了許久,道:“師尊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江月白的笑容還在臉上,笑顏被血色映得攝人心魂,穆離淵看到他的雙唇緩慢翕動,說出無聲的字句:
“是我,殺了,你的父母。”
這件事不是秘密。
穆離淵早就知道。
但這句話從江月白笑著的嘴裡親口說出來,仍舊如同利劍穿心,讓穆離淵疼得無法呼吸。
他把這個人當做救命恩人!當做暗無天日的生命里的神明!
卻在感恩戴德的頂點,發現殘忍的真相。
江月白根本不是什麼救他出魔沼深淵的善人,而是殺遍萬千魔族!只留下他一個——為了拿他的魔妖元魂,煉成一把開啟虛空門的鑰匙!
他是魔族,仙魔殊途,北辰仙君對眾生的憐憫不可能有他的份。
往昔的溫情後知後覺化為虛偽假意,在魔元的滋養下變成極致的恨。
但哪怕是水火不容的仇人,江月白也明明可以直接告訴他一切、用殘酷血腥的手段壓榨他、把他關在暗無天日的牢籠里敲骨吸髓!
可江月白偏偏沒有那樣做。
江月白洗去他的記憶、封閉他體內的魔息、告訴他虛假的身世、為他取新的名字、教他讀書寫字習武練劍......
殘忍。
甚至還讓他在仙魔大戰里屠殺自己的同族!
不可饒恕。
“為什麼......”穆離淵撲上前掐住了江月白,手指用力,紅的卻是自己眼眶,“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為什麼要欺騙他、玩弄他、到了這種時候還要拿父母的死來羞辱他!
江月白被掐得臉色發白,嘴角的笑意卻還在,斷斷續續說:“恨我就殺了我......別的報復只會讓我看不起......”
穆離淵的雙眸逐漸爬滿了猩紅恐怖的血絲。
“我不殺你。”穆離淵猛地攬住後背將江月白抱在懷裡,像個難過又深情的緊密相擁,他閉上眼,眼尾滲出了點濕,深深吸著氣低喃,“我不殺你......師尊......”
他緊緊抱著江月白,把人壓進自己心口處——那個位置彷彿被看不見的刀劃開了一道口子,怎麼壓都止不住血,空蕩蕩的。
就這樣殺了這個人,太仁慈了。
“仙奴要死,”穆離淵側臉蹭著江月白的長發,滿手都是江月白身上傷口的血,緩緩說,“也要物盡其用才能死啊。”
血腥味越來越重,穆離淵橫抱起江月白走到屏風后,鬆開手把人丟進冰涼刺骨的葯浴里。
“太髒了,”他看著那些污血在水中漂散開煙霧般的花紋,“洗乾淨再用。”
魔界其實每年都會下春雪。
只是其他人看不見。
但在穆離淵魔息不穩的深夜,便顧不得那些倔強又幼稚的障眼術法了。
常年無雪的魔嶺,再一次於無聲寒夜裡千山雪滿。
紅燭搖曳,四壁又變作了明鏡。
穆離淵按著江月白的肩膀,專註地看著他的表情。上一次,穆離淵只看到勁瘦的脊背,這次卻能看到江月白的臉、微紅的眼、忍耐時的皺眉和抿唇......
可他一點也不開心,只覺得痛,他甚至不明白這到底是對江月白的懲罰,還是對自己的懲罰。
“說句話。”穆離淵低聲道,“師尊。”
他想聽江月白的聲音。哪怕是嘶啞破碎的,哪怕一句。
涼水被染成溫熱,江月白閉眼仰在浴盆邊緣,濕發上的水珠隨著身體晃動一滴滴落下,卻一言不發。
穆離淵掐住咽喉將人按進了水裡!柔軟的髮絲與淡淡的血霧一起在水下漂散。
江月白終於睜開了眼,無言地看著穆離淵。
晃蕩的水像他的淚。
不夠解恨。
若是這個人可以不死,穆離淵只想將他一寸寸撕碎,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肉被餵給黑鷹與魔獸,再將他一寸寸拼好縫起來,重新接受自己的恩賜與懲罰。循環往複,千千萬萬次。
可惜這個仇人只能死一次。那一次一定要極近奢靡、極近殘忍、極近美麗。
可惜。
蒼天太不憐憫自己。
為何要自己遇上這樣一個人。
穆離淵想過很多次,若時光倒流,有機會能回到從前,是回到陰冷的魔宮、還是回到紫藤花開的滄瀾山,他總是慌張地掐斷思緒,不敢作答。
他的一輩子已經毀了。他要讓這個人一起陪葬。
一起墜入無邊地獄。
第6章 慕歸劍
這雙手染血的時候最美
“閣主,滄瀾門來書!”
紀硯整理衣衫的動作一頓:“拿來。”
侍從將信封捧上前,紀硯接過掃了眼,扔在桌上,繼續對鏡整衣襟和袖口:“對了,那鄔老頭又來了?”
侍從答道:“鄔掌門從申時就候著您了。”
紀硯喉中低混地哼笑了一聲,慢條斯理整好鬢邊碎發,一點一點撫平衣襟褶皺,而後從桌頭拿起蘭花扇子,邁出了門檻。
草長鶯飛二月天,樹梢花團錦簇,像從碧空墜下的彩雲,隨風散香。
玄書閣的紀閣主愛花,人盡皆知。
紀硯一路走過花道,扇尖拂過綠葉、掠過百花,處處留情。
“聽說魔族在北邊打仗,三界最近不太平,”侍從一路小跑才能跟上紀硯長腿邁出的步子,小心翼翼從側面瞧了紀硯愉悅的臉色,才敢放心大膽往下說,“鄔老年紀大了,女兒又要出嫁,準備招些親傳弟子在身邊,說今年想從守護寮的抽分里留下些,各個地方都要用銀子......”
花枝猛地一顫。紀硯站住了腳步。
侍從也急忙跟著剎住,嚇了一跳:“閣、閣主?”
紀硯轉身,笑了笑,劍眉星目也能讓人如沐春風:“他缺不缺銀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很缺銀子。”
“閣主......”侍從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慌張跪地,“閣主,我、我沒有拿鄔老頭的好處!只是看他天天來日日來,您不煩我們也煩......”
“收拾好你的東西,”紀硯頭也不回,冷冷說,“天黑前消失。”
紀硯到議事堂的時候,鄔蘄已經恭敬地候在門口了。
紀硯臉上笑容洋溢,遠遠就打招呼:“鄔老前輩!怎麼不進去坐著?”
鄔蘄鬢髮已染霜,卻朝著紀硯微微躬身:“老夫見著閣主心裡高興,坐不住,”他抬起略顯渾濁的雙眼,用力作出笑容,“紀閣主近來可好?”
“好好、都好!”紀硯笑得爽朗,卻沒進門,只搖著扇子點了點頭,“我正要去紅袖館赴芳蘭姑娘的約,自然心情大好。鄔前輩一起嗎?”
鄔蘄面色僵硬地立在原地。
紅袖館,是專供玄書閣修士消遣的地方。芳蘭,是紀硯光明正大的情人。
這樣的邀請,不如說是逐客令。
“紀閣主先辦要事,”鄔蘄聲音暗啞,“我這一把快入土的老骨頭,就不去掃您的興了。”
“哎,別這麼說,不吉利。”紀硯扇子一合,敲了敲鄔蘄肩膀,“鄔前輩身強體健,還要再和晚輩共事十年百年。”
“是、是......”鄔蘄訕訕應著,“閣主說得是。”
紀硯彎唇一笑,重新揮開摺扇,哼著曲子往外面走,彷彿路遇鄔蘄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可所有人都知道,鄔蘄從晌午便等在這裡。
西南的春天已有夏意,驕陽似火,烤得人眉頭心頭一起流淚。
“閣主留步!”鄔蘄深吸了口氣,鬍鬚微微顫動著,彷彿這四個字抽幹了全身的力氣。
紀硯哼著的曲子停了,緩緩轉過身。
嬌艷的亂花叢中,他的眉眼在不笑的時候格外利氣逼人,明媚又讓人畏懼。他直視著鄔蘄,如同烈日直視著一根枯草:“鄔掌門,還有事嗎。”
鄔蘄年老的雙眼在陽光下酸脹,聲音也一起乾癟:“守護寮這些年的生意越來越好,全仰仗閣主恩情,只是近來三界動蕩,老夫也想多招攬些人手,您......”
“要人手做什麼?”紀硯的話音不再有笑,“天塌下來,有玄書閣給你們扛著,鄔掌門未免多慮。”
這話沒錯,在西南地界,對玄書閣俯首稱臣就是最寬敞的陽關道。
自力更生反倒是自討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