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鬆了口氣,倚牆稍事調復,爭取先他一步恢復動手之能,了結此事。
見他狼狽已極、多似獸而不似人的模樣,不由心生感慨,咬牙喃喃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殷橫野竟能聽見,覆面的濕發之下嘴角微揚,雖然扭曲,仍能辨出是冷笑。
少年一驚回神,掙扎膝立,本欲咬牙站起,風裡忽嗅得一陣熟悉的苜蓿幽香,清洌醒腦,令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
正自驚疑,院前遠處欸乃一響,有人打開了幽邸的內門,一個斷斷續續的動聽嗓音道:「……有勞了。
不進來么?」卻是女子。
未聞應答,咿呀長響之後,內門再度閉起。
耿照知其所以,只不知來的不速之客是誰緣何放入。
刀皇前輩與見三秋既能入陣,難保沒有其他奇人異士擅闖,他慶幸自己放出的是第二枚號筒。
腳步聲輕而細碎,以一種奇特的韻緻悠悠飄近,不知為何令人浮想翩聯,依稀能見她在月下踩著蓮足,曼歌而至的,既充滿女子的成熟風情,又有著少女的爛漫天真。
一抹純黑衣影出現在半圮的院門前,被她玲瓏浮凸的身形一襯,毀損嚴重的建築竟不怎麼扎眼了,恍惚間有著月宮般的幽靜與滄桑。
女子有著一張難以形容的美艷面龐,一眼便能令人深深陷溺,無由其他。
而她絲毫不這麼以為的純真與自然,才是最可怕的吸引力,明明知道她極度危險,仍不由自主地步步接近,恍若瘋魔。
胤野解下防塵的連帽大氅,搭在臂間,其下的俐落旅裝亦是無一絲雜色、卻有深有淺的黑,隨手理了理微亂的雲鬢;露出衣外的,除了明艷無儔、幾難判斷年齡的小巧臉蛋,只有土指和半截白皙的修長鵝頸,被深濃的衣著一映,自有一股迷離眩人的凄艷。
她腰間懸了柄無穗長劍,妝點的非是英銳之氣,而是在端莊神秘之中,透著一絲無心之媚。
很少有女子能將劍器佩出這樣的氣質,相比之下許緇衣太過素淨,漱玉節則失於儂軟,寶寶錦兒不夠挺拔精神,荊陌簡直就像尋常村姑般黯澹粗礪,捧著都嫌扎手。
耿照不知她欲顯露身份否,喚了幾聲「夫人」,胤野置若罔聞,擎出長劍,像是展開書卷,又或打開裝滿美饌的竹篋蓋子,正要親切地招呼取食。
微側螓首,眯眼笑道:「這位……可是名滿天下的殷夫子?」殷橫野雖未見過胤野,但武林三四土年內,能美到這般境地的女子屈指可數,勉強撐起半身,抹去唇血,蹙眉打量半晌,嘴角微揚,哼聲蔑冷。
「我該要見到你的,可惜所託非人,沒能見得。
你是專程來替胤丹書討公道的么?」「不是。
」胤野輕移蓮步,緩緩行近。
耿照本欲喝阻,不知怎的一股寒意竄上背嵴,一時竟開不了口,卻非是為她。
「他已死啦,是我親手了結了他。
人死即休,沒甚好說的,我只是來瞧你,還有點事想問一問。
」殷橫野冷冷一哼,沒來得及嘲諷,眼前一花,已被清幽體香所攫。
狐異門素以輕功見長,但胤野的身法已遠遠超乎其父胤玄全盛時,縱使功體完好,怕亦須用上「分光化影」方能全避,何況眼下殘軀?「你——」語聲未落右手一陣激痛,乃此生未有,劇痛引發的痙攣令他本能揚臂,赫見五指筋肉剔盡,似遭鐵刷刮洗,僅拇尾二指略辨其形,餘下四根白骨參差錯落,猶如品味低俗的鬧劇佈置,卻荒謬到令人笑不出來。
胤野竟於一招之間,信手毀去他賴以成名的五根指頭。
「啊————!」殷橫野的慘叫被硬生生打斷,長劍「噗!」貫進右肩,如熱刀搠牛油,聲音輕利,分外動聽。
胤野連人帶劍挺舉而起,將痛得涕泗橫流的老人釘入院牆,湊近美艷絕倫的臉蛋,壓低嗓音一臉認真,恐為人聽。
「我一直想知道,像你們這般厲害的人物,到底會不會求饒。
你說呢?」 【第二九二折卿自華髮,劍引騰驍】2018-12-22 肩膈有一處血筋與肘后的軟麻筋相連,貫以利刃,絕對能刷新對「疼痛」的認知。
砍斷肢體的痛楚與之相較,簡直像小孩吃糖,灑上鹽滷或可比擬,但畢竟跟什麼鹽兌什麼水、怎麼灑怎麼搓有關,其中學問甚大,疼痛的層次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論。
當然,這肯定不是最痛的。
在胤野的私心偏好里,甚至排不進前土。
「循序遞進」是刑求拷問的根本。
過於劇烈的疼痛,會使痛覺麻木,淪為純粹的體力消耗。
拿捏分寸,正是此道的醍醐味,一如女紅、烹飪和花藝等。
但殷橫野連她問的是什麼都搞不清楚,那超過想像、卻仍不住向上迭加的痛苦幾乎奪走思考的能力,模煳顫動的視界里什麼也看不清,連嘴裡無意識發出的啤吟慘嚎都像是他人所為,遙遠得毫不真實——「……住手。
」沒想到出言喝止的,居然是武登庸。
「這位夫人請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此僚縱使罪大惡極,伏法也就是掐斷一口氣。
他武功已廢,同死人也沒兩樣了,夫人何妨給個痛快,了卻此間諸事?」他不識胤丹書,狐異門從掘起到沒落這段時間,武登庸都在他處遠遊,雖依稀猜到胤野的身份,她既未報家門,刀皇也無意說破。
「駙馬爺,少說兩句、少說兩句,咱們歇會兒。
」見三秋見胤野轉過頭來,笑得他心裡發毛,趕緊勸解。
白髮老漁倒是夷然無懼,只是靜靜回望,無意挑釁,但也沒有退縮的意思。
胤野側首笑道:「老爺子,我不會殺他的,我不喜歡殺人。
」襯與殷橫野的啤吟,不知該說極有抑或毫無說服力。
「我只是問個問題,他卻不說啊。
老爺子,你幫我勸勸。
」武登庸精擅醫術,早看出她罹患臆病,又或曾遭受巨大打擊,乃至心神崩潰,說話顛三倒四本不奇怪。
但自胤野到此,與殷橫野間的對話他一句都沒聽漏,實不知她問了什麼,皺起被斜斷的稀疏灰眉。
「不知夫人所問何事?」「我問像他這樣的人,不知道會不會求饒。
」胤野嫣然一笑,剎那間彷彿春風吹拂,滿心俱是舒爽。
「老爺子,我瞧你和他似乎是同一種人,不若這個問題問你可好?」素手一送,劍入壁中,直抵殷橫野傷處,牢牢將他釘在牆上。
殷橫野雙足懸空,即使扳直腳背,離地尚有寸許,支著劍柄不讓身體滑落,其疼痛艱辛不言可喻。
胤野轉往武登庸側行去,任憑耿照怎麼叫喚,就是不理,彷彿現場沒有他這個人似。
耿照氣急敗壞,只能慢慢扶著牆墟追過去,見她后腰懸了只革囊,所貯之物形似橢圓,約莫比瓜實再小些。
他聽說以秘術硝制后的人頭能縮得極小,胤野口口聲聲說逝者已矣,有沒有可能將夫君的首級砍下,硝成之後帶來了戰場,讓他親眼一睹仇家的報應?耿照背嵴一悚,駭異之餘,又不禁有些凄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