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影還是被淋濕了,水珠掛在手臂,順著鎖骨一路淌下來。大雨不留情面,即使生活於深林的精靈也不能倖免。她一時心生遐想,想雨水洗掉了一切外在痕迹,融化他的黑與白,露出一片火焰的赤色。
樓下,他收了傘。符黎回憶起第一次兩人共乘電梯的情狀:冬天,她喝多了酒,莫名懷疑他就是廣播電視中的一級通緝犯。那時她在他眼裡一定十分怪異,胡亂按下所有按鍵后匆匆逃離,還推開同一扇門走進去,毫無徵兆地在客廳嚎啕大哭。那時候,他是不是也懷疑過,認為她是個危險的跟蹤狂?如今,兩個季節過去了,相同的電梯轎廂內,他們從雨中逃離,渾身帶著水汽和冰冷的味道。
仲影的外衣遮住了她的肩膀,卻遮不住膝蓋和大腿。自醉酒那日,他們第一次一起搭電梯,一起回到暫住的房子。她捏緊了那件衣服的黑色拉鏈。他目光筆直平視,只有選擇樓層或輸入門鎖密碼時才會下落。
“酒在冰箱里。”
進門后,他說。
“謝謝。”符黎把衣服還給他,禮貌地笑笑,和以往任何一個平常的夜晚一樣。
“不要感冒。”
“你也是。”
兩句話過後,他們各自回房。即使已經用文字表達愛意,兩人之間的界線仍清晰可見,不知道這是否算作一種默契——似乎誰也不想輕率地打破它。
那一夜,符黎沉入熟悉的夢境。
這次,她變作森林裡的動物,一頭鹿,一隻松鼠,或者一頭熊。口渴的感覺驅使她尋找水源,向深處走,到林木枝繁葉茂的地方。那裡有一條蜿蜒的溪,好像月光匯成的,流水淙淙,清湛、悅耳。繼續跟隨溪流躍了幾步,看見他在溪底陷入深眠,雙手交迭於胸膛,髮絲和透明衣衫被溪水輕盈地撥動。她俯下身子喝水,每舔舐一口,他的衣物就減少一層,直至完全赤裸地躺在月色與夜空之下。
靈巧的唇舌捲起水花,滑向身體的輪廓,但乾渴絲毫沒有被緩解。那一刻,她忽然開始疑惑他是誰。理智闖入了幽深的夢,掀起林間的風,吹落許多飽滿的水果。她發覺自己弄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的手指修長,沒有裝飾物。低下頭是澄澈見底的水、他的腰線以及一雙毛絨絨的橙色手臂。原來在慾望的森林裡,她真的變成了狐狸。
※
雨下了整晚,次日則是明媚的晴天。
睡夢迷離卻滿足。符黎不急著起床,先從枕邊抄起手機。早上九點,即時通訊軟體里已經堆積了幾條訊息,但當人重獲自由時,也不必因為那些突然彈出的提醒而心神不寧。
純藍色頭像排在對話列表的最上方,二十分鐘前衛瀾傳來照片,一根體溫計,水銀柱爬過細密的刻度,超越了數字“8”。
“你發燒了嗎?”
她打字詢問,意外的是幾乎立刻看到對方正在輸入。
衛瀾向來不急於回應消息,好像總在忙,總有大把人際關係要去處理,所以今天顯得尤為反常。或許,恰好這時他也拿起了手機。
“我昨天忘了帶傘。”
他的意思是他淋雨了。莫名的,符黎想到毫不相關的事:昨天他手上乾乾淨淨,沒有戴指環。
“吃退燒藥,多喝熱水。”
她回道。有時體溫超過38度證明人體的免疫系統正在發揮作用,而且,他擅長遊刃有餘地做事,按理說也應該很懂得照顧自己。
“……”
衛瀾發來一串省略號,後面跟了一個“好”字。她也反應過來這麼回復有點過於冷漠,於是又添了一句“可以去醫院”。
他沒再說話。當然,當務之急是好好休息。
陽光斜斜地灑進卧室。她不喜歡拉上窗帘阻隔光線,外面的樹影搖曳著,映在床對面的牆,似乎呼喚著什麼。既然手裡握著閑暇,就不該辜負這樣的好天氣。她又拿起手機,點開對話列表中那個簡筆畫像,準備把退而求其次的回答用力拋出去。
※
新開業的店面服務總是周到。上方的燈光顏色柔和,服務生拿出底下的叄角框擺在台上,將每個球體迅速歸位,隨即做一個手勢,宣告又一局遊戲正式開場。
“請開球——”
符黎喜歡這家店,上個月和令兒一起來過,不僅環境整潔,嚴格禁煙,每座球台之間還保持著合適的距離,不至於相互打擾。他們提供的球杆也不錯,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能打出美妙、清脆的響,難免讓人著迷。她的勝負欲常常被這種聲音挑起來,撞擊,滾動,落袋,每次都需要精密準確的角度和力道。
葉予揚沒有問她為什麼突然約他打撞球。他跑來,像只脫離束縛的小狗,或者摘取他期待的答案,或者只是單純地玩,享受他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暑假。見面時,他穿了一身淺色,背上墜了一個輕巧的挎包,看起來與透過雲層的陽光彼此相稱。
“走吧,今天我請客。”
她說著,領他進入撞球館。高考結束,沒了家教和學生的那層關係,符黎反倒覺得更輕鬆,雖然那種端正的慣性還留在她身上,但至少交談之際能更加坦率,更加不假思索。同樣改變的還有著裝,她可以選擇舒適隨性的短裙套裝,也可以把頭髮紮成一個蓬鬆的馬尾,高高地在身後搖晃。
“打撞球難嗎?”
兩人向地下走去時,小葉問。
“看你想要玩到什麼程度,”符黎說,“我可以教你,不過我也不厲害。”
作為高叄年級的藝術生,他的時間並不寬裕,而且之前年齡未滿十八歲,原則上不被允許進出這種場所。
“好啊。”他興緻勃勃。
——換言之,在這座城市裡,撞球是一項屬於成年人的遊戲。她心中已經知道該怎麼教他:降低身體,瞄準白球的中心,穩定又快速地出桿。但最好的情況是她一局也沒讓他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