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次凝望(1v3主GB) - 飛矢 (2/2)

她的潛台詞不言而喻。新鮮事物蜂擁而至,更何況他是那種個性明亮又好人緣的男孩。先前兩人還很融洽,但平安夜之後,她覺得他們的關係陷入了十分尷尬的境地。或許一切都是錯誤,當初根本不該拆開他的情書。成長就是不斷否定,把一些東西掃進積滿灰塵的角落——她明明早有覺悟,隨即,遠處飄來的樂曲唱到了“因為我們太過年輕”。
“哼,太年輕了,果然靠不住。”令兒似乎也聽見了歌詞。
“命中注定的結局,但這樣反而簡單。”
她看起來打算和小葉徹底告別。那時,顏令兒頭腦一熱,心中湧上一些平時不易說出口的東西。
“其實呢,自從發現自己也能愛上女生之後,我就不經常說這種話了。”
“什麼話?”
“‘朋友越來越少了’,可能真的是這樣,隨著年齡增長還有各種因素……但是,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突然,高中時看過的動畫浮現在眼前:笨蛋女主角在生日那天收到了吵吵鬧鬧的朋友們自製的“一生好友獎券”。那一幕無論再看多少遍她都會淚流滿面。
“那連帶著簫凝也是我永遠的朋友了。”
不過現在她想讓淚水從眼底迅速散去,於是開了個玩笑。令兒大笑道:“真貪心啊,那可是永遠的朋友誒,我一個還不夠嗎?”
正要繼續說點兒什麼,好友背後的方向驟然傳來一聲凌厲的脆響。她反射性地縮了縮身子,隔著一個座位的距離,一隻酒杯碎在地上,玻璃四處飛濺。顏令兒小聲念了句“碎碎平安”,而符黎的第一反應是坐在吧台的其他客人起了爭執。霎時,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兒。摔了杯子的顧客是一名身體上有大片紋身的健壯男士,在冬日的酒吧里只穿著短袖上衣。平日里她習慣對這樣的人敬而遠之,如果他真的對同行者大發雷霆,她們最好趕緊退讓。但情況不像她想的那樣,甚至完全相反。他身旁沒有別人,而他竟用雙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臉色憋得發紅。
梗塞和窒息感一下扼緊她的喉嚨。交談聲窸窸窣窣,周圍的眼睛尚且都在觀望,符黎卻已經率先沖了過去。那種癥狀有些熟悉,身為護士的母親曾經教給她在關鍵時刻能救人性命的方法。
“有東西卡住了?”她朝那個陌生人詢問,可他已經發不出聲音了。吧台椅的高度正好,她繞到男人身後,雙臂從肋骨旁用力環住他的軀幹。那一瞬,種種不堪的後果湧入腦海,如果失敗、如果致人受傷、如果人群中其實藏著比她更專業的醫學生……但是沒空顧慮那麼多了。別怕,別緊張,不是練過很多遍了嗎?得找到上腹的位置施壓,讓肺部變成一個氣球,把異物擠出去。“窒息搶救要在幾分鐘內?”童年時期,媽媽反覆問過這個問題。“一分三十秒!”當年的女孩牽著母親的手搶答。只有一分三十秒,但實際上的時間根本遠遠不及。握成拳頭的右手在微微發抖,必須再用力,再快一點。
她幾乎用奮力毆打的氣力擠壓了男人的腹部,然後,他彎著身子,痛苦地咳嗽了幾下,吐出了卡在氣管的食物殘骸。早在十五年前她就和媽媽學習了急救常識,直至今天第一次實際應用。“太好了……”符黎緩緩平復呼吸,淚水又莫名潤濕了雙眼。她囑咐那個花臂的陌生人再去醫院做個檢查,保證她的手法沒有造成其他傷害。
“謝謝你!太感謝了……”
男人驚魂未定,斷斷續續地說,似乎想用切實的方法感謝她。那時,與他同行的女伴回來了——一位留著及肩長度的短髮,頭髮像燃燒的火焰一樣紅的女士。心臟猛烈地墜了下去,她仔細留意了對方的相貌,才確認那並不是元依依。當然了,不可能是她,這座城市那麼遼闊,走出那座大廈,彼此都會埋沒在茫茫人海中。但那種恐懼揮之不去,像根植在成長過程中的創傷,逮到空隙就會鑽進夢裡。
“天啊,你太棒了!”前一秒在懷疑生活意義的朋友轉眼間就去救人了,顏令兒興奮地搖晃著她的肩膀,不斷發出驚嘆。但符黎只是恍惚地聽著,她餘悸猶存,回到座位上喝光了那杯檸檬蘇打水,問她方不方便換個地方。

那之後,符黎獨自度過了十二月。她可以與令兒和簫凝一起跨年,但還是選擇不去打擾。手機里收到一些祝福,也包括小葉的,可她多疑地認為那裡面有一部分礙於顏面,而另一部分屬於試探。她和仲影通了電話,卻仍然說不出想他,這來源於母語羞恥,抑或某個纏在心口的鬱結。一月份又下了兩場雪,相較於前些年格外頻繁,格外盛大。她一邊讀著複試的書,一邊趕出了申請材料,如果兩邊都失敗了,她便去遠郊料理老人的新房子,再著手準備其他的事。
工作日,符黎走上街頭散心,想去動物園看看。她原本打算約衛瀾出來——“要是哪天你想出去玩,我們可以一起請假”。不過那話是去年的說的,大概只在他們尚且親近的時候隨口一提,如今也早過了保質期。他一定是那種拎得清的人,在他眼裡,事業應該遠比一時的感情衝動更為重要。一座古舊的電話亭立在路邊,年久失修,她遺憾地往那兒看了看,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忽然開始剖析他。
尚未融化的積雪堆在樹根周圍,表面是斑駁的灰色塵土。其他角落已經不見雪跡,它們的降臨令人驚喜,消失時卻泥濘不堪,被視為骯髒的麻煩。符黎戴上了耳機,播放去年初雪時聽的那首歌。那一晚她收到了花,聽著小夏的音樂一路酣醺地往回走,在音樂停止的時候第一次與仲影相遇。記憶清晰而深刻,以至於後來再度陷入那片旋律時,她都會輕微失去重心。不可思議的經歷,是否那其實只是她的臆想,一場如夢似幻的寓言?懷疑一切的人終將懷疑世界的真偽,懷疑它的本源是夢中的噩夢的美夢。沒有人能解釋徹底,我們只能預設它唯一且真實,然後去探索自己可以在哪裡停下。“停下”這兩個字實際上意味著“能做什麼”或“不能做什麼”,但恰好想到那兒的那一秒,她真的停下了腳步。一個穿著黃色羽絨服的小女孩在眼前走進一家便利店——像一顆活潑的檸檬,左手被攥在誰的手心裡。
“予清……?”
符黎以為自己看錯了,因為那女孩旁邊的人不是哥哥,也不是父親。除了那件眼熟的羽絨服帶來的一瞬幻覺,她沒有其他證據。但她還是決定站在便利店門口等等看。如同以前一樣,時常有些危險的念頭浮出水面,促使呼吸與心跳異於常態。或者乾脆問問予清在不在家,但葉予揚也許在忙,也許要花費大把時間在新的人際關係上。她發現她對他的其他朋友一點兒也不了解。三兩分鐘后,小女孩走出來了。身側牽著她的不是個成年男人,大約十四五歲,可能還更年輕些,讓人猜測他的下巴還沒開始長出鬍子。
她迎著他們走,端詳那女孩的臉,然後叫出她的名字。毫無疑問,那就是予清——聽見呼喚,她朝周圍好奇地瞧了瞧,找到聲音的來源。但她好像不太樂意撞見熟人,似乎與同伴的出行是個不可言說的秘密。而和她牽手的男孩一下子緊張起來,眼神躲閃地鬆開了手。那時,符黎回想起很多殘酷的社會新聞。六七歲的差距在青少年時期如此顯著,萬一他心存歹念,對於年幼的女孩來說將是單方面的摧殘。她死死盯住了他,目不轉睛。
“你是予清的朋友?”
話音剛落,那名男生拔腿就跑,差點被自己僵硬的腿腳絆倒。她立刻想伸手逮住他,卻不能丟下小女孩一個人。早知道就應該約衛瀾出來,至少他能先陪著予清,她則勢必要追上那人問個清楚。
“能告訴我那個男生是誰嗎?”
過路人紛紛側目想看個熱鬧,但他飛快地跑遠了。符黎稍微俯下身子,放緩語氣,讓神色極盡溫柔。
“如果我說了的話,別告訴我爸爸媽媽好不好?”葉予清沒有因為她嚇跑了同伴而大發脾氣。以往出入小葉家期間,她從沒見過這不到十歲的小姑娘顯露出任何叛逆和任性。可現在,她覺得“乖巧”並非形容女孩的好辭彙。
“好,一言為定。”
符黎在予清稚嫩的嗓音里迅速理解了狀況。她最近在玩一款手機遊戲,結識了一名家族族長,兩人在線上聊天后發現都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於是相約在寒假見面。今天他們說好一起去吃漢堡,這會兒才剛剛會合就碰見了熟識的長輩。葉予清不知道那男生多大,但言語中流露出一丁點兒青澀的羞怯——成年人敏銳的眼睛不會錯過這個細節。
“……予清不是最喜歡哥哥了嗎?”符黎試探地問。
“但是,哥哥喜歡的是姐姐。”
葉予清仰頭眨了眨眼,嘴邊呵出霧氣,認認真真地還給她一個清脆的回答。剎那間,她彷彿被當頭棒喝,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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