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鬆總是渺茫的,而煩憂與愁悶直至考試結束那天才會被徹底拋卻。在那之前,符黎改變了許多微小的習慣。她不喝喜歡的杏仁奶,改喝容易過敏的濃茶和咖啡。她的冰箱里不再存放低度數氣泡酒,而是堆滿大量甜食。她總在晚間思路活絡,所以把思考交給了黑夜。這些習慣無一不會損害她的身體,但如果不那麼做,她就覺得很難再欺騙自己堅持下去。大多時候,等到咖啡因導致的癥狀消散,她都會感受到劫後餘生般的清醒。
近來,符黎幾乎沒有忙裡偷閒的時間。唯一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就是在周末備菜時外放播客——三年過去了,還是那個反覆聽過的文學講評。以前她一邊聽著,一邊做了晚飯,與當時僅僅一面之交的室友分享。如今,屋子空了,停止播放后,她只能把自己關在門內。樹葉早就乾枯凋零,落在書頁間的髮絲也染回黑色。她想到媽媽在二十五歲的年紀做著什麼,是不是已經走入婚姻,放棄了屬於自己的房間。
那天,城市終於下了第一場雪。符黎早早開車去了考場,在車裡拿出麵包和一瓶冰水當作早餐。冬季,清晨黯淡無光,是他的短篇小說里的景色。那篇故事行文避開了“思念”二字,但她只讀一遍就能明白他究竟在寫什麼。車窗外,雪一片片細碎著掉下來,緩慢傾斜,然後變深、變濃。
“我要去考試了。”
算上時差,迢遙的島嶼正值凌晨。仲影還沒睡,可以看到他正在反反覆復修改措辭。
“一帆豐順。”他刪去一些不恰當的成語,寫上新的。
“謝謝,”符黎嘴角放鬆,深呼吸一口,“終於能和咖啡告別了。”
“為了備考?”
“嗯,等考完就改喝酒慶祝。”
“……記得不要過量。”
“當然。”
“下雪了吧。”
“越來越大,”她拍下幾秒的視頻發過去,“越來越大。”
而後,她戴上帽子,走進教學樓。教室外牆貼著相片和號碼,裡面漸漸坐滿了人。右邊來了一位穿駝色大衣的女生,留著棕色長發和齊劉海,她向符黎借了一支鉛筆,還輕聲問她是不是應屆的學生。“我已經畢業幾年了。”她搖了搖頭。沒過多久,空氣徹底窒悶下來,全場鴉雀無聲。符黎從信封里拆出考卷,瀏覽紙上齊整的印刷字體。恍惚中,她開始遺忘,但每一道題目都恰恰對應上了殘存的記憶。她坐在那裡書寫,直到右手冰冷麻木,在指間印下筆痕。
交卷之後,她在教室外碰到鄰桌的女孩,對方主動走過來,想一起尋找吃午飯的地方。下雪天,大家幾乎都孤身一人。她們也許是未來的同學,但符黎露出了抱歉的神色,說已經和朋友有約。“沒關係!”那女生擺了擺手。外面,雪落大了,紛紛揚揚灑了滿肩。積雪被及時掃到路邊,堆成一座潔白的小山丘。她快步走向隔壁大學,給父親打電話。他們去了那兒的食堂——寬敞、熱鬧,還碰見了他的本科學生。
“好年輕啊。”待他們走遠,她感嘆道。
“十八歲的新生,還是一群孩子呢。”符黎知道他對本科生向來寬容,但對研究生和博士生尤其嚴格。“對了,老太太她們尋了一個房子,在郊外,想去那邊過夏天。到時候你有沒有空去幫忙?”
“好啊,幾月搬家?”
“等暖和一點,聽說是明年三四月份吧。”
——春暖花開的季節,一切會在那時塵埃落定。她低下頭,答應了這件事。
※
終於,雪停之日,考試也結束了。據新聞稱,這座城市經歷了幾年以來罕見的大雪天氣。最後,坐在旁邊的女生似乎還想和她聊聊,但符黎一味想著這兩天不好開車,陰差陽錯地略過了交談的時機。如果能進複試的話還會再相見的,再轉身時,她已經被走廊的人流推出了教學樓。
第二天,聖誕前夕,小葉的音樂學院即將舉辦迎新演奏會。她前前後後收到過三次邀請,因為他也會上台,作為新生代表加入交響樂的表演。上次見他拿起提琴還是幾個月前,所以她去了,裹上圍巾,讓自己看起來神采奕奕,並且以為生活能因此而好起來。
傍晚,天還陰著。符黎把車停在附近商圈的停車場,順著小路走到他的學校。禮堂是一幢古樸的建築,佇立在冬夜,窗沿覆了一層雪。台階通往大門,通向溫暖的光亮。很多學生與她擦肩而過,大概也有家長和教師,宛如他高三的成人禮。想到那時,心臟又沉了一下,轉瞬即逝。她跟隨幾個女孩走進一排不近不遠的座位,望見舞台上的每一個輪廓。棕色的木質牆壁,吊頂白光,一面朝觀眾漸次敞開的扇形廳堂。四周喧鬧著,聊著屬於校園的話題:晚餐、夜宵、戀愛、化妝品和誰的外號。然後他們走上來了,搬運譜架,用各種姿勢拖來樂器。
台上演奏者眾多,但符黎仍然一眼就能找到他。當初在高中的體育館內,她也坐在觀眾席,居高臨下地遙遙觀賞。相似的視角位於同一年的首尾。她伸出手托住他的身影,像攥住一片真正的葉子那樣蜷曲手指。那一刻,小葉放下譜架,仰起了頭。他穿了一身簡潔的黑色禮服,在耀眼的燈光下向遠處眺望。她不知道站在那裡能看見怎樣的景象,是清晰分明的,還是一片渾濁的晃動。他的尋覓既執著又茫然,好像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憂慮,直至目光與她相撞,他才忽然笑了出來,高高地舉起手臂。
“那不是葉予揚嗎?”
符黎聽見隔一個座位的女生提起他的名字,緊接著鄰座的女孩也加入了對話。
“真的啊,在朝這邊揮手呢。”
“嗨——!”
她們站了起來,開朗地予以回應。正是十八九歲的模樣,活潑,快樂,無憂無慮。
不久,台下燈光漸熄。一首浪漫主義的樂曲奏響了,靈動而激昂,意象再度指向春天。意料之中的是,符黎並未在音樂中獲得拯救。小葉在中提琴組第二排,負責趁演奏間隙翻動樂譜,而與他共用譜架的大概是他的直系學姐,一名氣質非凡的長發提琴手。他們並肩而坐,運用琴弓,動作短促而優美,猶如流動的、翻飛的波浪。旋律與風景和諧交織,她卻鬱鬱寡歡,心生他念。“如果全都想要,可能最後什麼也得不到。”父親的警示猶在耳邊。讀大學的時候,她也曾經十分年輕。她不該羨慕,因為每一年都會發現過去的知識變得如此簡單,而過去的自己竟然如此痴愚。他們差了七歲——不可忽視的距離。她不知道究竟為什麼會想到這些。
中提琴組下台後,符黎便起身離開了禮堂。寒冷非比尋常,道路兩旁是乾枯的銀杏樹,彷彿纖細憔悴地困在那兒,等待來年生髮新枝。也許她經過的某一棵樹已經死在了這個冬天,但直到春日,人們才有所察覺。天空一片黑暗,沒有雲的形狀。她走得很慢,試圖託付某些希望。最後一個拐角處,符黎轉了身,看到一個男孩正在與一個女孩交談。路燈的光芒照得他們清清楚楚。她笑了,似乎感到欣慰。難道你忘了嗎?這正是你想要的結局。
符黎加快了腳步,甚至跑起來,好像要把夜晚甩在身後。校園外,她戴上了耳機,打算原路返回。又是一年即將結束,但腦海中除了日期只映出茫茫的空白。她意識到自己只是麻木地走著,難以思考,也不必思考。前方,霓虹燈不會輕易停歇。她走到商圈,抬頭看了看高處閃亮的招牌,不確定那是落到地上的璀璨星辰還是光污染。周遭人潮湧動,幾乎沒有人孤獨地吹著冷風。她獃滯地盯著那裡,隨後感到一隻手探了過來,在眼前晃了晃。
“阿黎……?”
她瞪大雙眼,摘下耳機,喚回大腦的機警。沒想到會意外遇見他——事實上,符黎難免懷疑他是不是從哪裡得知了她的行蹤。
“好巧……啊。”她皺了皺眉,疑惑地打量他,“你怎麼在這兒?”
“我也想問你怎麼會來。”
衛瀾眼中閃過出乎意料的喜悅,她覺得那不可能是裝出來的。所以他們的確偶然地相遇了,在聖誕節的前夜。積雪融化時比下雪天更冷,每句言談都伴隨一團即刻消散的白霧。他眉目舒展,溫柔地笑著,往她的來路望了一眼。
“對了,少爺的學校在這附近吧。”
符黎還沒反應過來“少爺”指的是小葉,他就捉住了她的衣袖,拉著她的手抬起來。
“你看,頭髮長長了。”
暖色的光覆在那張臉上。衛瀾讓她摸他的頭髮,或者五指穿入髮絲,再牢牢抓住。看來他聽了她先前隨口一說的話。興許由於驚喜,他今夜流露出難得的純情,但即便如此,眼下這個舉動仍然逃不出誘惑的意味。算下來,他們已有兩個多月沒見了。
“我們,找個地方取暖怎麼樣。”
他沒有放開符黎的手腕。突然,她目光顫動,隨即銳利地盯緊對方。他好像就是這樣的人,一旦靠近,他就迎上來朝你綻放。
“你準備好了么?”
“可能你不相信,但是今天……”
剩下的話,只用眼神就能明了。“走吧。”符黎反手拉住他的袖子,穿越商場內部泄出的燈光,走向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