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他才發覺其中的失誤——不應該隱晦地提起那名競爭對手。
“我不會和他說這些的……”
“為什麼?”
“太多的第一人稱主語,”那女孩在被子里蜷縮起來,“很自戀。”
他完全沒注意到符黎用了幾個“我”,甚至認為她說得還不夠多。也許直至今日,他才真正認識了她。
“你要不要嘗試留長發。”她問。
“留到多長?”衛瀾想起上次她從背後抓住他的頭髮,讓他仰頭。
“能在後面扎一個丸子。”
他笑了笑:“我知道了。”
“只是隨便說說。”
衣服扣子緩緩解到第四顆。符黎凝視著他手上動作,目光掛在那兒,雙眼半開半合。
“阿黎的母親是做什麼的?”
“護士。”
“所以你小時候不害怕病房裡的護士。”
“我還學了心肺復甦和海姆立克急救法……”
緩釋膠囊開始抑制疼痛。風聲阻隔了他們的交談,她不再說話,疲倦地閉上眼睛。“睡吧。”衛瀾靠近她,輕聲說。睡眠使人安穩,沉沉地陷入無意識。這一刻他是個卑鄙的人。他想牽她的手,在她額頭間落下親吻,用這種俗套的舉動填補內心的缺口。她不可能知道。無論做什麼,符黎都不會醒來。
最終,衛瀾整理了衣服,拿起紙和畫筆。他在所有撫慰空虛的方式里選了最輕柔的那個,用手肘抵住床邊,在白紙上落筆。他私底下已經畫過許多她的畫像——親眼見過的,想象的,笑著的,流淚的——卻還沒描繪過安詳柔和的睡臉。她入睡前的微弱語氣掀起他心中的波瀾,他想著那模樣,把那種感覺記錄在繪畫中。即使他明白,就算畫上千百張,也改變不了他們兩人既定的方向。
※
入睡后,符黎渾身都鬆懈了,像浸在熱水中那般溫暖。不知過了多久,風停了,耳畔響起輕微的紙與筆的摩擦聲。衛瀾似乎沒有離開。她想起以前遭遇生理期的劇痛,仲影也守在她身邊。那時他們或許還不算太過熟悉。現在,她模糊地睜開雙眼,並不懊惱在這個男人面前睡著。好像很久沒有睡得這麼沉了,只有月經前兩天,借著那陣倦意和疼痛,她才能心安理得地休息。
“醒了?”衛瀾溫柔地叫她,帶著笑意。
符黎揉了揉眼,撐起上半身,去拿床邊的礦泉水。
“幾點了。”
他收了紙幣,看一眼手機:“五點了。”
她捋了一把頭髮讓自己迅速清醒。腹部沒有不適感,止痛藥還在作用。
“我要回家了。”
——幾乎沒有表情。衛瀾正在猜測她是不是有一點兒起床氣,隨即她便轉過頭問他:
“你走嗎,我可以捎你回去。”
他們去了停車場,僅僅第二次,卻有了輕車熟路的幻覺。他坐在副駕駛位,繫上安全帶,見她朝著天邊的橘色夕陽發獃。只在今天,他能試探地提起以前避忌的話題。
“阿黎。”
“嗯。”她啟動車子,熟稔地駛出車位。
“還記得……小時候你怎麼叫我嗎。”
“記得啊,”符黎打著方向盤,沒有迴避,“衛瀾哥哥。”
衛瀾期望她顯露一絲為難,可她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了那個問題。他笑了一下,像是嘆息。
“我在前面的路邊停一會兒。”
符黎撂下這句話,沒有解釋原因。那是一條寬闊的路,車流卻很少,她下了車,繫緊衣服,快步走向河上的橋。太陽正在陷落,猶如一輪赤紅的圓盤,在天際中與金色的雲交相輝映。是那片金紅色呼喚她停下。她站在那兒,凍得身體僵硬,雙手刺痛。血液從下半身洶湧地流出來。又一個不規律的周期過去了,一年中,它們只有十二次。她想到很多的荒謬,感覺頭腦深處擴散出一種驅使人流淚的酸楚。眼下,氣溫似乎與冬季無異,只需十五分鐘,夕陽便會徹底消逝。
起初衛瀾沒跟過來,但轉眼之間就追到她旁邊。他遞來一瓶小巧的茶飲,說那是熱的,可以把手捂暖。這種細緻的關懷促使那股酸楚更加肆意地翻湧。她今天做了不止一件計劃之外的事:請求幫助,突如其來的傾訴欲,倦怠,過度感性。她不能再接受他的關心,不能再讓一切向著失控發展。但是那一剎那,符黎回憶起迄今為止的所有懷疑。她沒能成長為從容自然的女孩,正如此時此刻,她在冷冽的秋風中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們不會有結果的。風會吹散長發,也會吹散一切。對你的傷害就是我的反抗,反抗傳統,反抗教條,反抗乖巧溫順,反抗虛偽的真理,反抗千百年來一貫如此卻從不被質問的東西。也許根本微不足道。也許你允許我傷害你,只是因為想利用我的愧疚。
“謝謝。”
符黎接過那瓶熱飲,握在手中,任由溫熱感從指尖蔓延。她在橋上擁有了那場日落,在那之中觸碰到清晰和溫暖,以及短暫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