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聲停止之前,她將床面恢復了整潔。
“我在車裡等你。”
符黎用手機發送消息。酒店走廊寂靜無聲,她沿著深棕色的地毯走向電梯,下樓。外面已近黃昏,但天際霧蒙蒙的,不如昨日明朗。她讀了一會兒書,然後收回儲物格里,看眼前的車輛進出來往。
衛瀾在浴室里聽見了關門聲。每次她都率先離去,像個無情的消費者,但唯獨這次留下訊息。他去前台歸還了卡片,再到停車場尋找她告知的一串號碼。她最終買下的車與他當初挑選的極為相似。透過擋風玻璃,他望見那個女孩趴在方向盤上,似乎已經睡著,或是百無聊賴地思索著什麼。他走近輕敲兩下車窗,等她解除門鎖。
“久等了。”他拉開副駕駛位的車門。
符黎維持原來的姿勢,轉過頭盯著他。他以為自己不該坐在這個位置,但她握緊方向盤的手指動了動,拋出一個突兀的、出乎意料的問題。
“如果你結婚了……會想要小孩嗎?”
“我?”
“嗯。”
衛瀾眼中閃過一縷訝異。她還沒繫上安全帶,腰背微彎,讓長發流淌下去。在他面前,只有過去的她才會顯露這麼純凈的、毫無戒備的感覺。他開始揣測,隨即確信她想得到的是別人的答案——他們之中最有可能走向這個話題的那個人。
“如果對方希望,那我也希望。如果她不想要,那我也不想。”
衛瀾看著她。他的回答里只有她,但如果在此時敞開心扉,只會惹來厭煩。
狡猾的標準答案,符黎想,以細不可聞的聲音嘆了一口氣。他臉上重新染了笑意,挽起襯衫袖子,視線移向正前方。
“但實際上沒有幾個男人不想要孩子吧?畢竟他們不用自己生,隨便給點關心就算稱職。”
衛瀾看出女孩沒找到她需求的東西。他必須強調所有男人都一樣,誰都無法輕易克服那種天性和慣性,令她困擾的那個也不例外。一種幾乎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方式,但他不在乎。他已經不可能被她選擇了,所以只能阻攔她選擇其他人。
符黎倚著方向盤打量他,目光晃動了一下。他知道她正在動搖,或許只有一點,或許大多數來源於她自己。
片刻后,她拉下安全帶,順勢看見衛瀾乾淨的手腕。
“你之前戴的手錶呢?”
轎車駛離停車位。他的語氣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扔掉了。”
導航女聲提示下個路口右轉。她熟練地轉彎,目光專註於路面。
“怎麼,是不喜歡了嗎。”
那隻手錶暴露了他和元依依的一部分關係,而她似乎在明知故問。
“是我當初選錯了。”他望著車前的街景,沒再重複道歉的話。
符黎還記得他叮囑過“小心那個紅頭髮的女人”。他們明明就認識,可他卻使用一個極其生疏的代稱。現在,為了重新拾起某種信念,她自己變成了紅頭髮的女人。但殘存的恐懼尚未完全消解,對於一些更深的懷疑,她仍然問不出口。
彷彿為了避免繼續交談,她打開了音樂。那旋律有種安謐的神性,太容易辨認來自哪裡,是誰喜歡的風格。她駕駛的模樣比平時還要迷人,而衛瀾始終看向窗外。有的葉子泛黃了,傍晚,夜幕的降落比夏季時更加沉重。但是,應該慶幸她沒和那名作家做同樣的事。床上的命令還在耳邊,他心甘情願,卻又因羞恥感皺了皺眉。
“你還痛嗎?”像捕捉到他的神情,符黎問道。
——早晚會被她馴服的,甚至現在已經是了。
“怎麼可能不痛呢。”衛瀾用一貫的笑容回應。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
轎車一路暢通無阻,飛快地接近目的地。
“要不要上樓坐坐。”他知道女孩不會同意,但依然提出邀請。
“不了,我還有事。”她把車子開進小區。
他只能在心裡想象她還有什麼事。車停在他家樓下,衛瀾一邊解開安全帶,一邊問之後什麼時候碰面。
“我不知道,也許中秋以後吧。”
她第一次主動給了他還能繼續見面的希望。他正要推開車門的手停頓了一下,意識到心臟有融化的跡象。
“慢點開,注意安全。”
他微笑著留下這句叮囑,從她的車裡離開,目送她消失在夜色中。
※
近來城市裡秋高氣爽,有風,有窸窸窣窣的響聲和高遠的藍天。明知這段日子舒適又短暫,符黎卻騰不出時間出去走走。大學畢業以來,除了讀書,她幾乎沒有其他長久的堅持,幸運的是因此複習還算順利,也揀出了幾個感興趣的研究方向。但每個在過程中掙扎的人都難免被焦慮纏身。考試開放報名那天,上百萬用戶同時湧進了網站,導致它幾度崩潰。她面對空白的頁面,隱約得到一種悲觀的啟示。
下午,符黎開始準備一周的叄餐,再用冷凍的方式加以保存。她發現自己的刀工變差了,還不小心在切洋蔥時劃破了手指。刺激的氣味模糊了視線,她用手臂抹著眼睛,尋找客廳的藥箱,又無意中把它撞翻。那一刻,孤獨像一座望不到頂峰的山,向她迫近,重重地壓下來。沒關係,她流著淚默默地想,只是陣雨,很快就會過去。
待一切處理好,她走向卧室,卻在對面空蕩的房間前停下。手指的傷口不淺,流了很多血,現在還隱隱作痛。
“我們可以視頻聊天嗎,現在。”
符黎給他發了消息。島嶼正是午前,他醒著,幾乎立刻給出回復。
“等我兩分鐘。”
她戴上耳機,把手機架在書堆前。兩分鐘后,仲影撥來視頻電話。他抱著蘋果出現在畫面里,雙臂圈住伯恩山犬,半張臉埋在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