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整座房子變得十分熱鬧,掀翻了前幾天的安寧。伯恩山犬對他的每一位家族成員搖起尾巴,有近似的面孔,還有祖輩都在島嶼生存的本地人。仲影帶她向來客們打了招呼。她發現他仍然不會笑,甚至顯出幾分淡然的生疏,而對方往往洋溢著熱情。樓下,小孩子繞著餐桌跑來跑去,趴在地毯上打滾、交換玩具。然後,他與她縮回了卧室,各自靠在床頭讀一會兒書。
翻開書頁時,符黎再次領悟:人們要麼相像,要麼截然相反。僅僅一小時內,太陽和他的媽媽就叄番五次拉開門把手。他們不提前通知,亦不在乎裡面的情景,彷彿只順便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來拿上一件外套,或是讓屋子保持通風。有時,哥哥抱著大袋薯片過來,說這是南部買到的,島上沒有。他興緻勃勃地分享,坐在床上,還問“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他們學不會敲門。”
待他走後,仲影說。她理解了他從前清晰的邊界感究竟從何而來——他只是在彌補,用一種近乎恪守的態度。同時,她也能猜到為什麼他不輕易鎖門,像兒童文學里講述的那樣,要是真的上了鎖,他們還需要你提供一個鎖住的原因。
“家人大多都是這樣。”雖然成長過程中,符黎的父母常常記得保護她的隱私。
晚間,仲影又向她確認了兩遍是否需要避開這場家庭聚會。但她還是想留在這兒,看看大家如何舉杯共飲。起初一切都很好,姨媽們用英語說她很漂亮,眼睛長得迷人。她感覺到她們的稱讚不是場面話。餐桌擺上了島嶼的家常菜:各種魚和羊肉、麵包、乳製品、香腸和醬汁。他坐在符黎身邊,切下食物盛到她的盤子里。小孩子用叉子還不熟練,把殘渣弄得到處都是。大人們開了一瓶紅酒,給每個人倒了一點兒,高腳杯互相碰撞,傳出清脆的叮噹聲。
吃飽了飯,幾個叄四歲的小男孩又回到地毯上玩鬧。太陽啟動了家庭音響,播放爵士樂,為席間增添幾分浪漫慵懶的氛圍。神秘的音調在眼前飛來飛去,但幸好,她還可以投入地品嘗食物。話漸漸聊開了,似乎愈發火熱。他的哥哥甚至跳了舞——他擁有專業水準,是註定要將聚會點燃的那一類人。他們真實地歡呼,送上掌聲,有一瞬,符黎看著壁爐上的香薰蠟燭,恍惚覺得自己是在異國的電影片場。
“我們能聊幾句嗎?”晚餐收尾,仲影和他的父親說著什麼,太陽趁這個時機端上酒杯找到她。“去外面吧。”
她隨他走到屋子的後門,停在一道露天的長廊。後院種著不知哪種果樹,草地整潔,遠處,天色猶亮,雲層輕柔地飄蕩著。他呷了一口酒。夜晚,整座島嶼在明亮中安靜下來。
“你的頭髮顏色很特別,天生的么?”他問。
“……很顯然不是。”
“哦,是的,我就知道。它實在漂亮,適合你。”
“謝謝。”
太陽是個隨和又熱情的哥哥,但符黎對他難免心懷忌憚。她總想起他在青少年時期用一句玩笑話奪走了別人大笑的自由,不知道他是不是至今都不了解其中的原因。
“我弟弟是個怪人,對吧。他比平常人稍微沉默一點兒,像這座島一樣。”他望著前方房子的屋頂,一抹黯淡的紅色。
“我覺得他很好。”她腦海中存在更多的形容詞,但她沒讓它們都掉出來。
“是嗎,那就好,很高興你喜歡他。”他又喝了一口紅酒,“我們家,你看見了,常常相當熱鬧。沒辦法,這裡太空曠,冬天又長,得緊緊抱在一起才好過。”
他似乎是無意地點出島嶼的另一面:清凈,寂寥,所以人們要聚在一起生出火焰。
符黎也喝下酒,點頭表示理解。她的家鄉與之完全相反,那裡高樓林立,公路寬廣,無時無刻不在擁擠。她想要逃到人煙稀少的地方喘口氣,卻忽然說不清稀疏的孤獨和密密麻麻的孤獨,究竟哪一種更容易接受。
“對了,還沒問你的名字。”太陽倚著長廊的木質欄杆,差點讓酒杯里的液體灑出來。他們的唇形長得像,還有下頜線條與眼睛的位置。
“我的名字……在我們的語言里聽起來像狐狸。”她選取一個最簡單的表達方式,雖然很多年前,班級上的同學拿這個外號肆意取笑,不過現在,她早就不在意了。
“哦,是‘狐狸’。”他用本地話說。
“‘狐狸’。”她模仿道。
“沒錯!很可愛。”他稱讚道。“那麼我以後就這麼稱呼你,‘狐狸’小姐。”
符黎笑了笑,雙手握緊酒杯。屋內飄著音樂和談話聲,一個男孩兒帶著蘋果推開了後門,看見他們,又怯生生地退回去。太陽蹲下去,用手指颳了他的臉蛋,說了幾句陌生的、叮囑似的話,把他送回屋子。
“你喜歡小孩子嗎?”
突然,他問。
“我……不討厭。”她的眼神飄忽了一下。
“這個家裡有女孩兒的話應該很好。你看,他們的孩子都是男孩兒。”
廊下的陰影藏起了符黎的神色。在這裡,嬰兒的性別選擇聽天由命,但她思索得更遠,想到懷孕與生育落在自己身上的時刻。這是女性的權利,也是她們的枷鎖。沒準她也希望未來能有個女兒,她的成長不必焦躁,只要自在生長,在勇敢之餘還有聰穎和善良。可是,人類為了直立行走付出了太多代價,也包括分娩的難易度。孕育是對母體的掠奪,你的臟器要為胎兒讓位,可能還會引起那些致命的併發症。她了解過那些,就不能假裝自己不曾知道。她想起一位女作家形容生孩子的感受,“就像從下體拉出一泡大南瓜”。她還沒準備好,也不清楚什麼時候可以準備好。唯一清楚的,是她想要牢牢握緊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你的女兒一定會又酷又美麗。”
符黎眨了眨眼,禮貌地回應。驀然間,當她說出這句話時,一股尖銳的傷感涌了上來。邁出猶猶豫豫的那一步之後,她以為他們至少有七八分契合。她讀得懂他的字,他也接納她提出的修改意見,這無比可貴,幾乎昭示著他們能觸摸到彼此靈魂的流淌。但她明白自己渴望的不是短暫的露水情緣,而是長久穩定的親密關係。她差一點兒就忘了他們之間還隔著時間的差距、浩瀚的海洋和無數山川。生育的話題像個漩渦,把她卷進去,拉回現實。可她怎麼能不去面對呢?這必須在走入之前就達成一致,否則,等待彼此的愛變成了空氣,再親手把它們一點一點剝離嗎?
震動聲打斷了談話。太陽的語氣始終很輕鬆,倘若沒說到小孩子,她原本能夠與他一起欣賞這片夜色。符黎拿起手機,卻沒掛斷,示意她得接聽。“好的,先不打擾了。”他的哥哥把長廊留給她,走回屋子裡。
“快看截圖!”
電話那頭傳來小葉興緻勃勃的呼喚。
“我把你的賬號打到了紫色段位!”
她小口嘗著酒,然後看見那張圖片,忍不住笑了出來。因為來旅遊,她已經許久沒有光顧那款大逃殺遊戲。它迎來了下一個賽季,競技段位即將重置,而那個正在享受暑假的男孩登錄了她的賬號,趁清零前幫她打上了所有等級中排名第二的高位。
“好吧,小葉同學,”符黎走進房子後院的小路上,“如果再年輕四五歲呢,我會特別喜歡這種禮物。但是現在我知道,它只是一點小小的虛榮。我根本就打不到那個段位,要一個發亮的標誌又有什麼用呢。”
“誰說打不到?我們一起就可以啊。”他嗓音變悶了一下,好像倒在了床上。“你看沒看新賽季出的那個新英雄,自帶一把十倍鏡的狙,還能增傷。”
“我還沒看。”
“那我講給你,就是……”
她聽他說起了角色定位和技能、新的積分機制和輪換地圖。說實話,她很感謝小葉能在這時打來電話,聊起遊戲的新資訊或是復盤一場戰局。那時,他們只是開心,不用想得太長遠。
“姐姐。”
“嗯?”
“等你回來……我們接著玩好不好。”
“好啊。”
天色沉寂,但無論怎樣,仍是雲跡清晰的白夜。仲影終於找到她,見符黎在院子里踱步,將剩餘的紅酒一飲而盡。他想讓她回去,但她在打電話,流露出不忍令人攪擾的笑容。他隱約猜到了對面有誰,於是移開目光,靜默地在後門留下一道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