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怎麼樣。”
午後,露天咖啡店,顏令兒舉著單反相機,洋洋得意地湊過來。屏幕上是她的抓拍成果,以冰河湖為背景,記錄下他們兩人貼近時的瞬間。昨天,符黎在他懷裡淺靠了一下。如果有人在世界的邊緣傾訴愛意,如果剛好你也懷著相似的心情,那就總得給予回應。
“你什麼時候拍的!”她提高了音調,但其實更多感到驚喜。
“就在周圍參觀的時候,我還拍了好幾張呢。”
令兒滿足於自己粗疏地打磨了叄天的攝影技術。符黎依次向後瀏覽,在定格的影像中重溫昨日。另一位當事人方才離開了,說是替家人給朋友轉交一件東西,要花費一兩個小時。臨走時,他用上了最近學會(回憶起來)的新詞,“失陪”。
島嶼市中心有種清凈的繁華,她們坐在咖啡店二樓的遮陽傘下聊天,過一會兒再去海灣的長橋上看日落。令兒在冰河湖畔按下了無數次快門,一半是廢片,一半差強人意。她在某一張相片上多停留了幾秒,沒及時按動翻頁鍵。冰藍色的畫面里,仲影朝向湖水與朦朧的山川,前方,白色海鳥零零落落,張開翅膀。
“嘖,身材真好,”顏令兒忽然不屑地表示羨慕,“我也想長這麼高。”
“你已經夠高啦,美女。”
“說起來,”她露出狡黠的笑,“你們發展得怎麼樣了?”
“你猜對了,他真的是先想好了那段故事……”
再複述一遍,心中仍然會感到奇妙。當初,令兒提出了幻想在先的可能性,符黎也順勢那麼想過——如同歸納法不能窮盡所有結果,她無法徹底否認它的存在——但概率實在微乎其微,她曾經以為,如果這巧合真的發生,便只能屬於另一個相隔萬億光年的平行宇宙。
“不是吧?!”顏令兒目瞪口呆,“我那時候就是隨口一說誒!等等,你的意思是,他腦補了一段浪漫情節,然後你把它實現了?在你給我打電話的那個晚上?我們是不是還說SOS是叄短叄長叄短?”
“對,沒錯,就是這樣。”
符黎連續叄次作出肯定,每一次都帶著宛如釋然的停頓。
令兒“啪”的一下拍上了她的肩,點頭稱讚:“機會果然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哦,不對,應該說幸好你沒聽我的,直接砸他的門。”
“其實,現在想來,遞紙條才是比較反常的做法。”她放下相機,目光落到潔白的咖啡桌上。嚴格來說,那不是一張小紙條,而是碩大的A4紙——為了能讓他馬上看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非要把釘釘子的聲音當作求救,假如再回到那個場景,沒準我就會選擇別的處理方式,比如敲他的門……”
“又要說這是因為好運?”
好友已經能精準總結她不安的緣由。她已經看透愛情的本質就是運氣,但近來時常感覺到,一切由運氣支撐的東西都那麼脆弱,搖搖欲墜。
顏令兒撐起下巴,從驚奇中平靜下來,意味深長地搖搖頭:“符女士,你要知道,如果換作我,只會覺得他大半夜製造噪音擾民。你是在幾種選項中選了正確的那個,但它在大多數人的意識里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只有你能對得上他的劇情,這叫做‘命中注定’。”
“好吧。”符黎笑了。她隱約猜到令兒會如何對她的擔憂做出樂觀的解釋,去年和今年,她都聆聽過這番教誨。
“沒想到他喜歡你的契機竟然是幻想成真。怎麼說呢,看起來挺高冷的一個人,結果背地裡是個戀愛腦。”
她打趣道。適時,孟簫凝從樓下上來,手中拿著兩個冰淇淋甜筒。據說牛奶冰淇淋也是這裡的特色,半小時前他們徒步經過,令兒隨口說想吃,簫凝就買了回來。
“什麼豆腐腦?”她把左手的送給符黎,右手的遞給戀人。
“謝謝!”
“不是豆腐腦,是戀愛腦。”顏令兒大笑著,吞掉一大口冰淇淋,一下凍得牙齒酸痛。
“不會在說我吧?”簫凝故作懷疑,而符黎連忙擺手。
“在說她的男人。”令兒回答。
“具體哪一位?”爽朗的短髮女孩在她旁邊坐下,和她分享同一個冰淇淋。
“外國仔。”她說,“這個真好吃啊,又天然又醇厚的感覺。”
符黎有幾分羞赧,需要冰涼的東西幫忙降溫。她們的說法就好像她真正擁有了他們,而且一次性擁有叄個。不過她不討厭和女孩子們討論情感問題,事實上,她也有傾訴欲,渴望與信任之人言說。聰穎而通透的朋友們總會給她點兒什麼——但即便什麼都沒得到,僅僅是純粹的交流,她也覺得很好。
“我能聽嗎?”簫凝說著用手指拉起耳朵,擺出洗耳恭聽的模樣。
“當然。”她回應。
“有抉擇了嗎,要選擇誰。”
她忽然拋出了一個犀利的問題,儘管語氣十分柔和。
“如果距離不是這麼遙遠的話,我……”
“沒有讓你為難的意思!”話到一半,簫凝匆匆續道,“我是想說,沒有必要因為陷入到這段關係里,為了急於脫身而草率地做決定。”
“對啊,”令兒一邊吃冰淇淋一邊附和,“女孩兒就是要多談戀愛,在保護好自己的前提下。”
“換種說法,”她的女友說,“可以儘可能去date,但不用著急進入一段relationship。”
她們都同意這一點:沒有人生來就懂得如何經營親密關係,你要在體驗中成長,摸索合適的相處模式。最重要的,在那過程中看清對方,也看清自己。
“小葉家的王姐也這麼講。”符黎的肩膀鬆懈下來。
令兒問:“王姐這麼時髦啊?”
“不,她是說相親的時候要多接觸幾個人。雖然目的不一樣,但在我們的語境里,相親已經是和‘date’最接近的那種描述了。”
“退一萬步說,你就算同時維持很多relationship,那又怎樣?你沒有說謊,沒有隱瞞誰的存在,如果對方仍然喜歡你,那就是他們自願的。別忘了,人只活一次,去盡情享受就好了。”
“但是我好像也沒有那麼充沛的精力……等回去之後我想準備寫寫研究計劃,試著申請我們系的碩士研究生。”
“衛瀾不是說能把你弄到出版社么?”令兒難得喊了他的全名。
“還是算了……每個地方都有各自的遊戲規則,如果不能改變什麼,就只能選擇最容易接受的那個。”她吃光冰淇淋,開始咬脆皮甜筒,“而且本科四年才入了門,不繼續探索豈不是很可惜。簫凝明年就畢業了,怎麼打算?”
“邊找工作邊考研吧……”
“大四會經歷一段迷茫期,沒關係,順其自然就好。”
“我們現在可是在雪國小島,世俗的難關回去再糾結啦!”令兒一把摟住她的女朋友,“符女士,休想偷偷轉移話題。”
她們一同笑了,像叄四年前,熄燈后的寢室里,各自躺在床上談一些需要靜下心來慢慢講述的事。
“我覺得我已經能弄清所有好感的起源了。比如,小葉因為單親家庭的緣故,容易愛上年長的人。”
“那男一呢?”孟簫凝為他們分別取名“男一”“男二”和“男叄”,彷彿這是一出漫長的愛情劇集。符黎問過她這麼稱呼的原因,她說沒什麼特別的,就是按照年齡排序。
“他……大概喜歡被吊著胃口,沒準還喜歡競爭。”
“那你呢?”令兒問。
“我啊……”
她和小葉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開心。他聽她的話,近來常常毫無保留地坦露他的心情。而且,那男孩讓她感覺自己握有權利:去打開和改變他,去塑造他思維的底色。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這簡直是種奢望。至於衛瀾,她幾乎失去了性以外的興趣。她無法抗拒和他做愛,帶著凝視的眼光和一部分征服的慾望。她喜歡綁住他的手,蒙起他的眼睛,但並非每個人都能接受她偏好的方式。符黎意識到自己的貪婪,猶如一名女採摘員,一路走過豐茂的園子,四處擷下那些枝頭的果。有的還沒熟透,有的本不屬於她。
“如果他們沒有同時出現就好了。”
她握上咖啡杯,看向露台外一幢淺灰色的小樓。藍色窗帘被一陣風吹得飄蕩起來。
“別太苦惱,”簫凝說,“萬一你叄十歲才會碰見真命天子呢。”
“是啊,也許他們誰都不是最後的答案。”
“別。”顏令兒阻攔道,輕拍了一下桌子。“過程可以精彩,但歸屬一定要明確。我還等著你拿下綠卡到時候接濟我呢。”
“好好好,我知道啦。”她笑著,認真地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