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成熟時 - 55

桑絮軟著腿倚在浴室牆磚上,肩臂上冰涼的觸感並不能激得她站直身子,渾身沒了力氣,連眼皮都失重地低垂,視線正好能看見傅遇安在淋浴下調試水溫的手掌。
“好了。”傅遇安把淋浴的出水切換成頂噴,伸手拉來桑絮到他跟前。
“我沒勁了。”桑絮頭靠在他胸口,閉著眼睛任由從天而降的水流給她澆個徹底。
“不洗了?”
“那不行,身上火鍋味好重,熏得我睡不著。”桑絮伸手環他腰,輕聲耍賴。
“嗯。”傅遇安也只是說說,手已經去拿架子上的香波。
淡淡的青檸香味很快盈滿整個浴室。
桑絮安靜地享受頭皮上他指腹輕盈有序的按摩揉搓,不時還開口引他換個地方,要不再讓他在某處多重複幾次,反正就是怎麼舒坦怎麼來。雖然她因為渾身沒力氣所以聲音柔弱不已,但字句語氣滿是頤指氣使。
最後使喚完人,桑絮發現傅遇安一直沒怎麼說話,就好脾氣地千依百順,任勞任怨,跟剛剛在床上兇狠霸道地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桑絮不禁抬眼,倒要看看很多副面孔的傅遇安此時該是個什麼樣。
此時他頭髮也已經淋濕了,全軟噠噠地趴在腦袋上,濃色的劍眉與細長的睫毛也都沾了水,像是小孩哭完沒擦掉的淚珠,全都濕漉漉地糊在臉上,淡化不少他眉眼的銳利,再搭著滿臉認真疼惜的神情,竟顯出許多的無辜來。
桑絮看得一時不想挪眼。
“眼睛閉上,別迷了眼。”傅遇安用手指截住似要往她臉邊淌的泡沫水。
桑絮不管,偏瞪大了眼抬頭望他,“傅遇安,你真好看。”
傅遇安看了她一眼沒說話,開始用手掌把她腦袋上的泡沫一點點往發尾捋。
“真的,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很好看,雖然你當時特別凶,還搶了我的葡萄汁。”
桑絮說到這忍不住笑。
傅遇安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桑絮沒發覺,只繼續說:“然後,你陰差陽錯搬來我家隔壁,一開始裝模作樣地跟我示好、和我交朋友。說實話,那幾年你沒少照顧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迫於無奈,但至少我是真的過得開心。也就那時候,但具體說不清是什麼時候,我就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應該再也沒比你好看的人了,因為只要你一出現,我的眼睛就完全不能從你身上剝離。所以,那時候我特別喜歡粘著你,整日跟著你,有時候夢裡都被笑醒,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一定再沒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傅遇安一手勾起她的發尾,另手捋掉了一大團泡沫,它溫柔地砸在地上,碎出零星的沫。
“後來,你突然就不理我了,在我媽媽葬禮結束的隔天,我發現你看我的眼神,開始像看一個陌生人。我幾次主動找你說話,你卻始終對我很冷淡,甚至整日避著我,不跟我碰面。我特別難過,卻還是小心期待能遇見你,誰知道每次碰面,你都只會讓我更加難過。不過好在那段日子我眼淚流得太多,也沒有多餘的份額再分給你,所以現在想想,也就不會過於埋怨你。”
桑絮強忍身體的乏力,伸手推開傅遇安,自己站到花灑下迅速沖洗乾淨頭髮上的泡沫。
她取下一旁架子上的浴巾,邊走邊裹好身體,直到在水花濺不著的地方,她轉身看向還站在原處的傅遇安。
“看你今天這麼乖,我想來想去,要不還是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來跟我說說,那年你幹嘛突然不理我?又或者,丁嘉寶給我的那張年代久遠的銀行憑據,和你有什麼關係?”
她說話時,傅遇安自始自終都望著她,卻一句都沒有回答。
桑絮也不逼他,一直和顏悅色的,只是在她即將走出浴室前,又回頭沖傅遇安笑笑,提醒他,“遇安哥哥,洗快一點,我一個人睡不著。”
……
桑絮吹完頭髮躺在床上,傅遇安還沒出來。她噤聲去聽浴室的動靜,浴室的門恰在此時被人打開了。
桑絮立即裝模作樣地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很快,室內明亮的燈光滅了,投過眼皮,桑絮察覺到一片漆黑。
身邊的床鋪微傾,帶著潮濕水汽的身體裹挾一陣溫熱與清香緩緩靠近了桑絮,帶給她最熟悉安心的懷抱。
“那一天,姨原本是約了見朋友。但在她出門之前,我把傅亦山留給我的錢全都給了她……我想討好她,想繼續在那個家生活下去,卻只能想到這麼愚蠢的方式。可是她不肯收,還處處為我考慮,最後只同意出門時去幫我辦張銀行卡,替我把那筆錢保管到我上大學的時候。”
傅遇安話說得很慢,像是一邊在回憶,一邊在總結。
料峭春夜,房間里與窗外一樣安靜寂寥,沉默的風和躲藏的星一起聆聽著說話人的黯然哀痛,共同見證著聽話人的感同身受。
這是完全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悲傷記憶,也只有他們彼此才有資格提及,才有資格互相安慰。
桑絮被思緒拉入了回憶漩渦,眼前再次出現了那場蒼白絕望又熱鬧不凡的喪事現場,沉重可怕的哀樂在她耳邊迴響。
但很快,她又被傅遇安拉扯回現實。
他抱著她的手正越來越緊,緊得都勒疼了她。
“那張小票,是銀行卡的辦理憑據,在她遭遇車禍前,應該一直拿在手裡。在停屍房外,警察把現場的東西交給了我,我私自扣下了銀行卡,還有一式兩份的憑據條,一直到現在。”
說完,傅遇安突然陷入長久沉默,桑絮沒有追問,只靜靜被他擁在懷裡。
過了許久,他又突然開口。
“對不起,是我沒有告訴你。”
倏爾有清涼水珠滑掉在桑絮肩頭,冰得她心裡莫地一緊。
“對不起,是我……”
傅遇安還在輕喃,最後中斷的言語又已包含了太多。
桑絮再不想其他,她側過身伸手抱住他。
她一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無聲地哄,一手又從后摸上他的後腦勺,不忘訓他:“為什麼不吹頭髮,濕答答的,水都落我身上了。”
她刻意岔開了話,好心給他找了台階。
但傅遇安不肯下,固執地沉默,用力地抱緊她,多緊都不夠。
桑絮也陪著安靜下來,但輕拍他後背的手始終沒有停下。
漸漸,他落在她耳邊的呼吸愈發沉重,開始變得不規律,變得短促,變得桑絮不捨得聽。
是他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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