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桑絮少時的記憶中,桑儒是比同學們的爸爸都更高大帥氣的父親,他溫柔地愛著張婉君,有求必應地寵溺女兒,堅定地守護他們的小家。在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裡,桑絮以為世界上沒有桑儒不能解決的難題,也不可能出現比他更好的人。
同學們都喜歡在童話故事裡把國王想象成爸爸,但桑絮覺得,英勇忠誠的騎士才更像桑儒。
後來怎麼就變了呢?明明在張婉君病情愈加嚴重的時候,或許突然某一天她就不記得他們是誰的時候,桑儒也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可是張婉君沒有來得及給桑儒更嚴峻的考驗,她突然地去世了,桑儒便緊跟其後地變了。他日日酗酒,逼得桑絮滿手創可貼在那學做飯,桑絮偶爾會覺得,沒有了妻子,桑儒就什麼都不顧了,他連她也不想要了。
桑絮沒有生氣,更不會怨恨,她只知道,不管是失去妻子的父親,還是失去媽媽的女兒,這個家,必須要有一個人來撐。
那一兩個月,朝暉里的人都看得出來,突然長大的桑絮遠比她的父親堅強。
好在沒耗太久,桑儒就重新振奮了精神,雖然是用離開景春的決絕方式與痛苦告別。
早慧的桑絮看得明白,可她不敢去問,也不能去問。爸爸慢慢走出中年喪妻的陰影,她是替他開心的。而且,那個時候還有餘暗在她身邊,她的失落孤獨全都被余暗小心細緻地呵護了,她還有什麼不滿呢。
但人生總是比預想的坎坷離奇。
余暗為了她害死了鄒昊,桑儒多了個比她還大兩歲的女兒,失蹤叄年的寂聽突然出現,告訴她丁怡或許是害死張婉君的元兇。
生活就這麼毫無徵兆地亂成一攤,無數的瑣碎的記憶碎片忽然變成了沒頭沒尾的荊棘,刺進她的皮膚里,盤踞在她身上。
“絮果。”桑儒從沙發上站起身,喚醒了愣站在樓梯拐角的桑絮。
他應該是在主宅熬了一宿,西服外套散著扣,襯衫和西褲印載不少褶皺,后梳的發向兩邊塌亂,髮根和一夜蒼老許多的臉泛出同等的油光。
十足的憔悴,讓桑絮想起了張婉君剛離世的那些日子。
可這次是為了誰呢?
桑絮垂下眼,眸中的嘲諷褪不掉。
“有事嗎?”桑絮從他身後走過,坐到窗邊的高凳上。
桑儒轉過身看她,嘴唇微動卻未出聲,周遭儘是掩在沉默下的局促。
女傭端來牛奶,擺在桑絮手邊單桌上。
桑絮自顧自捧著杯子小口喝,不看桑儒,也不想其他。
“也沒什麼,就是來看看。”牛奶杯見了底,桑儒琢磨著開口。
“哦。”桑絮起身,帶著空杯子走去廚房。
女傭在蒸箱里給她溫了飯,桑絮端出來放在流理台上,握起筷子后又沒了胃口。
她把食物放進冰箱里,打算回卧室再睡一覺,走出廚房餘光瞥見仍站在客廳的桑儒,停腳,“我你也看了,沒事就回吧。”
“絮果。”桑儒往前走了幾步,停在客廳與樓梯之間,“我來是想說,嘉寶她,不是我的女兒,你昨晚看見了,是丁怡騙了我。”
“嗯。”桑絮應,“所以呢?”
桑儒一時無言,張著嘴半天不知說什麼好,“......這些年,到底是爸爸對不起你。”
桑絮看得見他眼底克制的紅正一點一滴重新翻湧上浮,也能聽得懂他言語里複雜可笑的沉重。
“你沒有對不起我,不管丁嘉寶是不是你的女兒,這都和我沒什麼關係。”
“不是的,絮果,你聽我說。”桑儒聞言大跨步來到桑絮身邊,想伸手觸碰她,又慌張停在半途,轉而抬手抹了把臉,眼周擦出一片光亮水漬,“絮果......如果當初沒有丁嘉寶,我不會離開景春的。我真後悔了!如果六年前我沒有答應丁學訓的見面,如果我沒有去見丁嘉寶......不!如果一開始我就沒去南安念書,沒離開過婉君,這一切就都從根斷了,後面什麼都不會發生,我不會錯過你的成長,婉君也不會......絮果!我知道!我太知道自己女兒是什麼樣的性子!我不敢奢求什麼,只是想好好和你道歉,真的是爸爸錯了......”
桑絮看他邊哭邊說,聲音時高昂,時低落,情緒完全像是個不受控的孩童,卻偏配了一張蒼老的臉的怪異模樣,不由往後撤開半步。
桑儒見狀,立即伸手抓住桑絮肩膀,與她直面大聲呼問:“絮果,我知道錯了,爸爸錯了,你原諒爸爸好不好?”
他眼底泛出血色,滿是悔恨,卻帶著要吃人的情緒,桑絮被他捏得很疼,手臂的骨頭一陣陣發麻。
這哪裡是悔過求饒,更像是威逼強迫,像是失心瘋一樣。
女傭聽見吼聲,從房間跑出來見到這一幕大聲疾呼著“桑先生,鬆手”,無濟於事。
桑絮咬著牙不退不讓,沒有掙扎。她疼到泛淚,依然強忍著與桑儒對峙:“你不該和我道歉,也不用求我原諒。在這件事上,你唯一該求的,該認錯的,只是對我媽。你應該去她墳前跪著,看她能不能跟你託夢,說她原諒你。”
“我不會去!”聽桑絮提及張婉君,桑儒的手就像是碰了火一樣立即鬆開桑絮的肩膀,甚至惶恐地閃避著退了兩步。但他整個人依然是暴躁難安的,連說話聲都如同之前震耳欲聾,“你以為我沒有過嗎?我跪著求她了,我求了很久,求得爸都心軟了,可是婉君呢?她為什麼還是那樣冷冰冰地從我身邊走過去!她連看都不願意看我!她還要嫁給別人!她誤會我和丁怡了,我怎麼可能愛丁怡呢?只有我愛她啊!我只愛婉君啊!可婉君為什麼不願意聽我解釋!為什麼!”
這是桑絮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如此歇斯底里的桑儒,他像是在瘋了一樣不停嘶吼,自言自語。
女傭趁機拉開她,低聲詢問她,可桑儒聲音太大了,桑絮什麼都聽不清楚。
“你和你媽媽一樣,一點機會都不肯給我!我已經知道錯了啊!”桑儒終於回了神,他胸口大動作地起伏喘氣,面容激動地看向桑絮。
“什麼叫你求她很久,求得爸都心軟了,她誤會你和丁怡了?原來媽媽生前,什麼都知道是嗎?”桑絮木著神經看桑儒瘋魔,眼淚卻無知覺地掉出眼眶。
“婉君,不,婉君不該知道的,如果她不知道那些,她就不會病,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桑儒憤懣和怨懟的情緒散了,他突然變成了個孩子,在桑絮面前大聲、無助的哭了起來。
“哦,原來媽媽的病也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別人才會笑話她,看不起她,整天在背後罵她是腦子有病,罵她精神病,都是因為你。”
桑絮笑了,笑得眼淚止不住。
原來騎士,才是惡魔。
“桑儒,你知道嗎?我媽的死,根本就不是意外車禍,那個開車的人不是所謂的一無所知的醉漢,他是周長柏的司機,是去給周長柏頂罪的。這完全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陰謀,你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還日夜安睡在罪魁禍首的枕邊。你拋棄我,逃避現實,這些我都不怨你。可是你說愛?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說愛,也不配愛我媽媽,更不配做我的爸爸。我寧願我爸和我媽一起死了,就死在那場人為的車禍里。”
在來南安的頭兩年,桑絮無時無刻不在想象,想象她冷靜第說出真相的那一刻,想象桑儒的無法接受,震驚,悔恨,痛苦,內疚,追悔莫及......她一直在等,等桑儒知道真相,知道他自己是多麼愚蠢和軟弱,他的女兒有多麼地看不起他。
可這一刻真的到來了,桑絮突然覺得,也就不過如此。
真相大白后,這個人依然是她爸爸,血緣改變不了,童年的幸福回憶也不能抹殺,即使他真的真的就是這麼爛的一個人。
桑絮轉身上樓,留下原處仿若靜止的桑儒。
在關上卧室門的前一秒,樓下突然迸發痛徹心魂的哭泣吶喊。
桑絮眼中的淚還在淌,她已經面無表情地關上門。
他真的痛了,可她暢快了嗎?
這一切,都太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