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寶氣的宴會廳此時宛如燦光下死寂的墓穴,單曲循環的生日鋼琴曲瀰漫在沉默的空氣中,優雅,尷尬,突兀,滑稽。
陌生婦人對周遭一切視而不見,雙眼緊緊凝望著舞台中央身穿華服的女孩,她年輕姣好的面容與婦人記憶中的自己慢慢重迭,只一面就足夠她們萬分確認。
喜極而泣。
“妮妮,你不是他們的女兒啊,你叫郭妮,你還記得嗎。十九年,不,再過叄個月就二十年了,整整二十年啊,媽媽從來沒有放棄過,我一直在找你,我找了二十年。你還記得我對不對?你丟的那年已經四歲了,你一定記得對不對?對不對!”
二十年流浪似的生活並沒有徹底改變她帶著彆扭的鄉音的普通話。隨著越來越激動的言辭和情緒,她整個人變得十分難以自持,他的丈夫聞聲轉回瞭望向丁嘉寶的視線,趕緊從旁攬住妻子的肩膀。
陌生夫婦因為孩子的丟失而一同經歷了許多年的身心痛苦。不知是一起相對流淚過多少次,才能讓他們此時連眼眶蓄淚的神態都一模一樣。
“當年,你丟的第二天,警察就帶我找到了福利院,可就那麼快!就那麼快!我差點就要找到你了,你卻偏偏前一刻就被帶走了,他們都不肯告訴我帶走你的人的信息,連警察都不肯幫我,我上訴,我告狀,我什麼辦法都試了,可他們說我沒有證據,我不能證明被帶走的人是我的女兒!可笑啊!我為什麼還要跟他們證明,跟那些合夥偷走我孩子的人證明!你是我的女兒!可恨啊!他們都知道你在哪,他們都知道我丟了孩子,可沒有一個人願意幫我,我只能自己去找!我和你爸爸幾乎踏遍了大小城市,但我們始終找不到你了。不公平啊!妮妮!妮妮,你看我們,我是媽媽啊。”
她高聲哭泣時淚水沾濕了臉側凌亂的髮絲,但依然不管不顧地大聲宣洩著。女人沒有妝容的黑紅面頰上有過分顯老的皺紋,鬢間黑髮中夾雜數不清的灰白,這些不僅不符合她實際的年齡,更加凸現了她與丈夫同這個富麗堂皇宴會廳之間的格格不入。
但他們誰也不在乎,因為這裡的人沒誰能懂得他們所經的那些歲月滄桑和人情冷暖。也或許他們根本沒有心思去關注別人,他們此時都只能看見台上站著的與他們格外神似的女孩。
即使女孩與她身旁的男人也有著如此相似的眉眼,那些都被他們偏執地忽視了。
在苦尋多年終於來到的這一刻,他們只願意相信自己想要信的。
在震耳的哭鬧聲中,台下眾人卻安靜得彷彿都中了咒。他們一動不動地矗立在旁,努力把持面容的平靜,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在這樣隆重又詭異的場合里,因為一個突如其來的尷尬秘辛,而被人挖掘出他們心中真實的,難以置信的,又偷著點幸災樂禍的細微神情。
在沒有定論前,他們必須小心掌管著自家的面子,努力佯裝鎮靜地望向那對奇怪的夫婦,當然也有人正試著不著痕迹地往台上去偷瞄站在原地的一家叄口。
那對被人說是偷了別人孩子的夫妻,還有一個漂亮的假千金,他們正一起緊握著蛋糕鏟,吹熄的蠟燭無需照亮他們僵著笑的臉。
丁怡最先反應過來,她鬆開了握著刀柄的手,塗著濃烈紅甲油的指尖直指台下那對陌生夫婦,之前的笑意在出口的厲聲呵斥中瞬間消散。
她凶厲叫囂女傭把他們趕出去,面容正義地彷彿是被人侵犯領土的女王,又或者,是像被人踩了尾巴的、戳中痛楚而不斷跳腳施咒的女巫。
那張美艷的臉沒有變,丁怡卻不像平時的丁怡。
桑儒感受得真切。
台下夫婦二人激動得很,力氣也被旁人不帶善意的拉扯激出蠻橫,一下子沒人能帶離他們離開。
丁怡趾高氣昂的命令在一聲聲的重複和依然失控的局面中漸漸失了氣勢,沒有底氣的叫囂即將淪為旁人今夜之後的言談笑料。
作壁上觀的客人已經與束手無策的傭人們站到一起,丁怡看得見,他們每一個人都抬頭望著她,等著看這出可笑的鬧劇如何收場。沒人來幫她,她最初的憤怒和心虛已經迅速發酵,變成絕望。
其實場面不應該這麼難以控制,丁怡也不該這麼快就對眾人認輸。如果她始終理直氣壯,說不定還真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這時就不得不說,傅遇安對人心拿捏得是又狠又准。
因為桑儒也在場,還就在丁怡旁邊,她絲毫情緒,此時都躲不過那個男人的眼睛。她心底懼他知道真相,也正因為此,驚恐與心虛只令讓她手腳發麻,讓她完全不能像往日那般惺惺做戲。
她心裡的鬼終於要落到無處遁形的境地。
丁怡也知道,她完了。她的愛到底害死了她自己,或許還要牽連著讓丁家在南安顏面掃地。
她僵在原地,不敢與桑儒對視。
桑儒在丁怡沖女傭發號趕人施令時就已經看向了她。在她安靜下來后,輕而易舉地從她微張嘴唇的側臉上,尋見正一點點從盛氣凌人的表情下龜裂出的慌亂哀怨。
桑儒原本只因台下發瘋鬧場的陌生夫婦氣悶不已,卻在發現丁怡眼眶裡不斷湧現的慌張害怕時,情緒猛然停滯。
“把客人請到偏廳來。”在場面徹底失控前,丁學訓終於從外面找來了侍者,好言好語地試圖把不顧一切攪亂生日宴的夫婦二人請離這裡。
原本還算清醒的丈夫心裡略微的愧疚感在丁怡毫不留情的攆罵聲和紛涌而來驅趕他們的傭人中竄成衝天怒火,他身軀幹瘦卻能大力揮開侍者,無人再敢上前。
丁學訓只好親自過去請。
男人面對這個西裝革履的禮貌老者,終於逐漸冷靜下來。
他攬著哭嚎的妻子,面容冷峻地看著老人,而後又看向台上的丁嘉寶,面容不禁柔和許多。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丁學訓隨即把丁嘉寶喊下台,哭鬧的婦人突然衝到丁嘉寶身邊,丁嘉寶擰著眉側身避過,一語不發地率先走出宴會廳。
夫妻二人緊跟其後。
“不用擔心,只是個誤會。”丁學訓笑著向眾人解釋。
有人立即就跟著出來講些客套的場面話,看起來是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丁學訓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望了仍傻站台上的丁怡和桑儒一眼,然後轉身冷臉走了出去。
丁怡毫無知覺,在終於鼓著勁看向桑儒時,又心驚膽戰地避開了他的眼睛,只盯著他額角越來越凸顯的青筋。
她垂下眼,伸手握住桑儒的手腕,然後慢慢發力,越握越緊。
她從沒想過真相能有被揭開的一天,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竟會這樣害怕,比多年前桑儒用最惡毒的言語辱罵她時還要害怕。
他怕下一秒他就要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
他本就不愛她的,從來沒有愛過,她知道,他只愛他自己。
丁怡不顧旁人,無聲流淚。
桑儒不加掩飾地審視她,一言不發地暗自梳理那婦人的話,暗自揣測答案。
怒火重新在沉默中越燃越旺。
多年上位者的身份多少給了他自持的慣性,卻不足以完全壓制他此時的暴躁。
他瞪視丁怡,一指一指掰開她緊握他腕骨的手。
攤著垂地紅布的高桌上,精美華麗的純白色蛋糕對內襯出丁怡被掰扯得脹出血紫的指尖,對外又完美遮擋了他們兩人糾纏的動作。
桑儒下著狠勁去掙脫,丁怡終於忍受不住幾乎要骨折的疼痛,無奈松力,桑儒趁機大力甩開她的拉扯。
面前的蛋糕被他一齊掀翻在地,剛恢復竊竊私語聲的宴會廳,再次陷入寂靜。
桑儒才剛掙脫丁怡的桎梏,立即就被粘膩的奶油沾了滿手。
奶油不像是人的肢體交纏,說弄掉就能立即分開乾淨。正如肢體交纏也不能簡單概括出他和丁怡的關係,說分開就能徹底斷絕關係,一道抹殺這幾年的生活。
桑儒低頭看著地上摔成一攤的奶油蛋糕,高級精美的樣式已經爛成了醜陋無形的丘堆狀污物,上面還翻著夾心的巧克力醬,黑的,白的,全攪混在一起。
分不清了。
桑儒捏著一手的粘膩,轉身從台側小門離開。
*
一場不歡而散的狗血生日宴隆重拉開了新年的序幕,主宅宴會廳隔壁燈火通明的偏廳正向外昭示這不平靜的一晚還沒有結束。
不過,那都與桑絮無相關。
她安靜地坐在偏樓客廳,不常開的電視此時正播著元旦晚會。它已上演至高潮,歌舞昇平,其樂融融,她面無表情卻看得認真。
除了電視的屏幕,這裡只剩沙發旁本作裝飾用的豎燈亮著,不能照亮屋子,只夠給她的身影打上了一層朦朧毛邊。
傅遇安推門進來時,一眼便看見孤坐客廳的桑絮。
他徑直走到她身邊坐下。
桑絮沒反應。
“我的茶呢?”他掃了一眼空無一物的茶几,伸手覆上她的手背,食指拇指一起捏了捏她的食指指尖,像是在提醒她,他來了。
桑絮扭頭看他,“我倒了。”
傅遇安拉過她的手,肩背向後靠進鬆軟的沙發里,動作十分自然隨心地把她的指尖舉到唇邊,輕吻一下,“可惜了。”
桑絮抽回手,起身去了廚房。
片刻后,她端茶出來,把冒著熱氣的茶擺在傅遇安面前的茶几上。
她沒坐,就站著他面前。
傅遇安抬頭看她。
“謝謝你的新年禮物。”桑絮輕聲說道。
傅遇安仍望著她。
光線太暗了,他們看不清彼此眼中的神色,但氣氛無疑是好的,是他們想要的。
“我現在,又不想喝茶了。”
桑絮聽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