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邈看著她的手扶在窗檯,一個握緊的姿態,表情卻分外平和。
“要我幫忙嗎?”他開口問道,面上掛起了笑容。
丹妘並不看他,後院的拉拉扯扯還在繼續,吵嚷聲越發刺耳。
“自然是殺了他們二人。”那隻魔語氣再自然不過,彷彿殺人如飲水一般輕易。
丹妘回頭:“為何?”
他終於露出一點魔的邪氣來,慵懶笑道:“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丹妘別開臉,散亂的長發遮去她大半表情:“她或許會難過。”
“不過傷心幾日,往後可再沒人讓她吃苦頭了,不該高興嗎?”
丹妘彎了唇角,搖頭道:“這兩個人死了,不是天下人都死了,她只要還身在此處,便有吃不盡的苦頭。”
“先殺了最為礙眼的人,而後的事再一一解決。”尤邈甚為隨意:“再者說,她不能贖身嗎?”
丹妘揚起的眉眼像一彎瓷月亮:“琉璃國律法,倡女為賤籍,即便是要自贖,也得層層上報,得府尹准允。可十有八九皆被駁回,便是有錢也很難脫身的。”
尤邈皺了皺眉,他破天荒想行個善,幫忙殺個人,丹妘並不領情,好似全無迴轉餘地。這要是在魔界,他早懶得聽,先動手殺了再說。
“那你待如何?看熱鬧?”他頗為不解。
丹妘沒說話,樓下花拂竟帶著龜公趕來,柳眉倒豎,喝道:“就是他們二人,三番五次闖進柳心樓,不出銀兩,白吃白喝,偷雞摸狗!”
幾名身材魁梧的龜公立刻上前將兩人拉開,方才還氣焰囂張的母子轉眼沒了戾氣,賠笑著道歉:“哎,這位爺,我們不懂規矩,實在是不小心——!”
龜公才懶得聽他們說話,將母子二人的手反絞在後,羈押犯人似的攆走了。
月露委頓在地,花拂去扶她起身,沒好氣道:“都告訴你下次拎著菜刀去見他們,看誰還來糾纏你!”
月露抹了抹眼,秀氣的臉上還是軟綿綿的神態,花拂恨鐵不成鋼地瞪她一眼,拽著人走了。
尤邈看得津津有味:“惡人自有惡人磨?比起她的家人,這裡竟還算是她的庇護?”
丹妘眼眸里遊動著些細碎的情緒,不言不語地抬手將窗戶合攏。
朱紅的雕花窗欞一合上,房間暗下許多,只剩紅燭燃照她胭脂色的面容,她公式化地開口:“公子可要丹妘服侍就寢?”
尤邈瞥她一眼,實在看不透這人,明知他此刻無意,偏好似有意無意膈應他。
“罷了,陪我罷。”他拽著人的手腕,化作清風離去。
待二人停下之時,丹妘已踏在長滿苔痕的石階之上——這是去往聆音觀的路途。
上次是在郊外荒墳上,這次又在深山老林,只月色依舊,清亮得很。
尤邈的黑衣淹沒在夜色之中,山霧被層層迭迭的樹林化作濃綠,他的嗓音極為動聽,很有幾分悠揚之意:“走罷,上次你指的地方確實不錯。”
他其實並不怎麼重情慾,方才的事也令他暫時不想同她歡好。但他已去見了她,沒道理隨意離去,辜負他今日的好心情。
那日下了雨,他在聆音觀看書,心裡想的是來見她。今夜趁著月色,他帶她去聆音觀再靜靜讀書,總不會分了神。
丹妘依言跟上。
夜裡的深山幽雅極了,林間有獨特的新鮮草葉味道,摻雜著夏夜獨有的乾燥氣息,像是在灶台上蒸過一般,自帶一股暖香。
兩人的腳步聲在這夜裡極為清脆,丹妘一個不小心,一腳踏空,就要跌落,一隻雙冰涼的手穩穩扶住她。她抬頭,在夜裡對上那雙更為幽冷的丹鳳眼,他輕嘖一聲,把她掰正了,語氣近乎不耐,:“瞧不見也不知道說一聲?你是啞巴嗎?”
丹妘還未說話,石階兩側由近及遠,一階一階地亮起來,每一棵沉默的山樹被黃澄澄的暖光裹緊了,似花朵間溢出的蜜一般往台階垂下柔和的光。
舉目望去,山林之間,一片輝煌。
每一棵草木構築出了瑩瑩燈火,照亮了她單薄的紅裳,鋪平了她腳下的路。
“走罷。”他轉身往前走了。
滿階明亮,連同丹妘漆黑的眼瞳也被照亮。她望著那隻魔的背影,慢慢跟了上去。
尤邈走的不快不慢,同她散漫地談話:“你也不好奇我是什麼,可我倒好奇起你這個凡人來。”
“你該不會是被賣進去的尼姑罷?”
她一點也不懼怕他,但是她身上確實沒什麼妖氣,更別說仙氣了,哪位仙家會在青樓任人玷辱?他壓根沒想過她是仙。
“我不過是個孤女。”她柔聲回道。
尤邈頓了頓:“那就更別讀什麼佛經了,都是些教人忍耐看開的內容。你成天受的氣夠多了,還忍什麼?不如找本武學冊子,強身健體,下次被罰便將人私下綁了痛打一頓。”
丹妘笑了笑,覺得這隻魔有些不著調的天真。
他正巧停住回身打量她的體格,便瞧見她的笑容,好似取笑他。
他上下掃視她,抿了抿唇:“罷了,確實有些好笑,你這般也是學不成的。”
她這體格柔弱得好似風吹就倒,方才走個路還能摔著,又指望她學什麼傍身功夫?
“那公子是什麼?”丹妘轉而問道。
“我是只魔。”尤邈挑眉笑道,“殺人不眨眼那種,現在怕也來得及。”
“沒什麼好怕的,反正也不過一條命。”她倒是平和得很,邁步同他並肩而立,“當魔有趣嗎?”
“無趣,但總歸比當凡人好。”他認真道,“不過我是覺得越發無趣了。”
“公子為何不修道成仙?”
“我?成仙?”尤邈厭煩地皺起眉,頗為傲慢,“我無心仙道,更不想受仙家條條框框約束。再者,仙道亦很尋常,不如魔道高深。”
“公子研究過仙道?”丹妘問。
“自然,太過無趣了,都是些奉持清凈,無欲無求之道。”
“那公子的欲求是什麼?”
他沉吟一會:“我也不知,但總覺得人不可能是毫無慾望的,真是無欲無求,反倒虛偽得很。明明只要你想做什麼便是一種欲求。”
丹妘耐心聽了,步子越走越慢,繼續發問,“魔道又是如何?”
“魔道?”尤邈笑起來,“便是為欲所生,隨心所欲,千變萬化,為我所用。”
丹妘靜靜聽著,手卻忽然觸到一片冰涼,原是尤邈忽然牽住她的手,拽著她向前:“你真慢,怕是走完天都亮了。”
那隻魔好沒耐性,乾脆抱起她騰飛而去,穿過密密麻麻的山林,疾速掠過所有光亮,徑直到了聆音觀門口,口中卻嫌棄道:“你怕是根本走不動了,凡人可真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