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柳心樓的燈火便徹底點亮了這條熱熱鬧鬧的花街。
丹妘回過神來,樓下拉扯的男女早已不見蹤影,她本欲去看看那個被賣進來的懷孕婦人。只是她還沒下樓就聽到梅紗房內傳來吵嚷聲。
哐當的碎裂聲此起彼伏,丹妘推開那道緊閉的漆紅雕花門。
地上一片狼藉,許多瓷器碎片,三個醉醺醺的男人擠在這間布局雅緻的廂房,其中兩個將梅紗雙手反剪按倒在地,剩下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左手掄著一座小巧精緻的玉觀音像,右手拋著一把未開刃的短劍。
梅紗跪在地上,雙目滿是不甘。
“認清自己的身份,你是什麼玩意兒?也配學劍?”他隨手將那把劍扔出窗戶,舉著那座觀音哈哈大笑道,“供觀音?菩薩要是知道被你這種倡女供奉,你說她嫌不嫌臟?”
他走近了揪住梅紗的頭髮強迫她高抬起臉來:“好好當你的倡伎,少給臉不要臉,既是賤籍,這輩子下輩子也別肖想些不合你身份之事!”
其餘二人也隨之鄙夷得笑起來:“一把破劍藏得那麼寶貝,還不是任咱們扔來玩?”
“袁爺,你且看著,這個賤人不聽話,咱們倆幫您教訓她到聽話為止!”
臭氣熏天的酒氣,滿臉橫肉的男人和那即將落在梅紗臉上的耳光。
這些事每一天都在上演,丹妘已經見了無數遍,她像幽靈一般擋在了丹妘面前,沒人瞧見她是怎麼動手的,那兩人擒住梅紗的手就莫名鬆了,其中一人落下的耳光懸在半空,被她一隻手輕輕擋住。
“公子們消消氣,丹妘來賠罪了。”丹妘面上仍是一團和氣,捏住對方手腕的手好似完全沒使力,那人臉上卻已出現痛苦之色,奈何出不了聲。
而那個被他們喚作袁爺的男人渾濁的眼睛瞧了瞧她清麗溫柔的面孔,看她臉上柔順不已的笑容,稍稍消了消氣:“小美人,你來替她賠罪?”他色眯眯地笑起來,“你打算怎麼賠啊?”
丹妘笑著望向他:“全依公子。”
袁氏大笑出聲,來回踱步:“好!”他陰毒的目光望向跌落在地的梅紗,手裡捏著那座觀音像端詳片刻,可惜道,“不過這賤人到底是得罪了我,還供著觀音,沒得玷污了菩薩。”
梅紗只是憤怒地看向他,不發一語。
說著他又作恍然大悟的模樣道:“說不定是從哪兒偷來的假觀音!”
他拎著玉像的手一揚,猛地向地上砸去!
那座面目溫和慈悲的觀音玉像當即摔個四分五裂,迸濺出無數剔透的碎片,同滿地青瓷片混雜在一起。
丹妘緩緩看向滿地碎片。
“你!”梅紗怒不可遏。
“我怎麼了?看在那美人面上,爺給你機會了,你還不跪下謝罪?”
難聽至極的笑聲在丹妘耳邊不斷放大,她的目光里,嘴角含笑的觀音像缺了一角,那笑容不再,溫和的眼眸因摔在地上恰好劃出裂紋,那雙堪稱點睛之筆的眼頓時毫無生氣,殘缺的玉像倏忽之間陰沉下來,當真如一座陰森恐怖的偽佛。
輕微的聲響打斷了兩人的對峙,碎片扎進皮肉的聲音吸引力在場的目光。
丹妘筆直地跪了下來,跪在滿地的瓷片上,膝蓋小腿被無數尖銳的碎片扎破,她依舊笑著,雙手平放至額間,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禮:“公子息怒,皆是丹妘的錯。”
“丹妘!”梅紗失聲道,著急地起身去扶她。
但丹妘仍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還望公子見諒。”
沒人能瞧見那雙低垂的眼眸陰森如幽潭,同那座破碎的玉像眼神一模一樣。
“丹妘再也不會犯此大錯了。”
她輕柔溫和的嗓音不知為何讓袁氏有些不寒而慄,酒意散了大半,動物本能的趨利避害令他訕笑一聲:“罷了,罷了。”
三人走了,梅紗扶著她站起來,翻出葯來替她處理傷口,一邊抱歉道:“我不是故意惹怒他們的,丹妘,是他們...”
“我知道,不是你的錯。”丹妘打斷她,“你去尋你的劍罷,應當被丟在後院,還能找回來。”她很包容地看向她,“去把它拿回來。”
梅紗微微鼻酸,小心地給她上藥,無所謂地搖頭道:“我不要了,我不學劍了,平白惹出許多禍事來。”
“拿回來,梅紗。”丹妘卻忽然語氣嚴肅,“把它拿回來。”
梅紗疑惑抬頭。
“禍事還不夠多嗎?天天都是禍事,為何不拿回來?那是你的劍,你就得拿回來。”丹妘的語氣非常堅定,微微朝她一笑,“你為何要將那些畜生的話放在心上?”
“去拿回來,梅紗。觀音像沒了,我再送你一座便是。但是你的劍,你要自己拿回來。”
梅紗愕然不已,這是她第一次聽丹妘說這樣腌臢的字眼,還是這樣雲淡風輕的態度。她看向渾身是傷的丹妘,還是素來逆來順受的和氣模樣,但溫和語氣里的壓迫感讓她不得不低聲應了,起身去後院尋自己的劍。
梅紗是孤女,也是流落街頭被賣進青樓來的,其實早已認命了,一輩子也就這般任人揉搓著過了。但是這種毫無指望的日子是需要一些維持她生存的東西的。
就比如那把劍,她學劍,買些雜七雜八的武學書籍來學。
她的夢裡也有仗劍走天涯的瀟洒故事。多麼有意思啊,她掌握不了自己的命,便想掌握一把劍,一把鋒利得能護住自己的劍。
梅紗總想著有一天,她學有所成,握著這把劍逃出這裡,浪跡天涯。但劍還未開刃,先被那群噁心的人譏笑著扔了出去,而她供著的菩薩也被毀了。
“供觀音?菩薩要是知道被你這種倡女供奉,你說她嫌不嫌臟?”
“沒得玷污了菩薩。”
不供菩薩供什麼呢?難不成供君主?不是君主讓她們淪落至此的嗎?止穿紅綠,只走側路,不得走正道,終身賤籍,與人紛爭,無論對錯,倡女罪加一等。
她們供菩薩,只有虛無縹緲的菩薩對眾生一視同仁,只有菩薩肯聽一聽她痛苦掙扎時的祈願哀泣。
如何不會被刺痛呢?哪怕她們久經風月,身體被各種折磨過了,但最讓她們痛苦的卻是無休止的羞辱貶低。
“何物墮風塵?沙礫墮風塵。”
她們可不就是沙礫,被揚在風中,踩在腳下的沙礫,客人無時不刻提醒她們有多低賤,多麼不算個人。
在客人眼裡,她們不配有知覺,不配有愛好,可以在附庸風雅時吟詩作對,卻不配擁有一把男人才能掌握的劍。
梅紗也會氣餒,也會想放棄,她不想看丹妘又為了她的妄想受傷,丹妘待人總是那麼好,好到不求回報,但她總不能這般沒良心。
可沒想到,丹妘堅持叫她拿回劍,丹妘的語氣好似只要她握住了那把劍,她從此真的能有逃出生天。
被那種堅定蠱惑,她取回了她未開刃的劍,丹妘卻已不在房中。
是尤邈帶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