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怕,而是不甘心。
你怎知我掌握萬界新天之後,胸中塊壘,不是光明坦途,□被萬世?你怎知我投身聖源麾下,不是要避免神軍滅世的結果,引導世間走上另一條道路?「你們眼中之惡,於我微不足道,但你們也只這般眼界,我無意責怪。
百代遞嬗,文成武功,靠的不是這些小情小愛、仁義道德,而是能做出最冷血最無情的決斷,一往無前之人!我看見、並選擇了最困難的路,從不後悔。
武登庸蕭諫紙,你們在戰場殺人,於政爭使計時,講不講道德仁義,是不是也一毫不能稍損,損則無赦?若然不是,何以說我!「沒有我,‘毀滅’就是此世的收場,所以我不甘心!獨孤弋救不了這個劫,武登庸救不了這個劫,連七水塵也挽救不了此劫,只有我,只有我能救得。
為此我不惜一切活下去,無論你們如何苛求、如何折磨,我都要活著,才能避免這個最壞的結果!你明不明白?」胡彥之被他的氣勢壓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環顧周遭,蕭諫紙面色阻沉,武登庸閉口無語,連李蔓狂都垂落視線,似正出神。
耿照顫著手,緩緩垂落藏鋒。
「你說的話,我無法反駁。
雖然未必同意,但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壓過你的道理。
」少年低道:「只是我姊姊說過,存著惡念做事,就算得到了善果,終究還是惡,只是外表看起來是善的樣子,還是包著惡。
」殷橫野冷笑。
「鄉俚村姑,也只有這等識見。
然而你不得不承認,耿盟主,我的話才是對的。
」耿照點頭。
「確實如此,你說得對極了。
」殷橫野詫異睜眼,眸里映著少年的堅毅神色。
「我被說服了,所以相信這麼做是對的,也不會後悔。
」拖刀回身幾步,驀地迴臂一掃,藏鋒劃開一條銀芒,殷橫野兀自帶著放鬆和得色的頭顏衝天飛起,錯愕伸手的殘軀向前倒落,被耿照格住。
「……不可!」、「小耿!」眾人失聲急喚,已阻之不及。
只有胤野「吉」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怎麼不問清楚了再殺?」聶雨色不知何時醒來,顯然默默聽了好一陣,此際氣得跳起,差點咳出血來,怒瞪胤野一眼,轉頭又罵:「不是說他有理么?你是腦子撞壞了,還是嚇抖了手?」「他說得有理。
拿著這個道理,日後王出更壞的事來,我們還是覺得有理,或可以再忍忍,然後便生出更惡之事——」耿照低道:「他說的那些事,我們靠自己解決。
但這回退讓了,此後便會不停地退,拿所有‘於我微不足道’,去交換他的大義。
我不能這麼做。
」聶雨色直欲崩潰。
對子狗一肚子材料,居然就這麼砍了,不能先來個苦刑全餐拷掠一番,再洗剝王淨串架燒烤么?誰讓你這麼浪費食材的?氣得勐抓頭髮,大聲道:「我不會在人前說你他媽是個傻屄,腦子是門夾了吧你。
別的不說,要不先問問家人在哪,再動刀子?」「你還是說出來了啊!給點面子行不?」胡彥之其實也覺得小耿太衝動,怪的是他這個義弟一貫就不是衝動的性子,聶二的話不無道理,忍著尷尬打圓場:「這廝就是個禍害,除了也好。
至於耿老伯他們的下落,我們再想法子打聽不遲。
」武登庸戒殺多年,雖不以為殷橫野之罪能有轉圈,但親眼見得黑色卵石和幽魔手的能為,不免深憂。
要是能得知神軍的弱點或來源,那就好了。
李蔓狂拄著刀,慢慢轉身行遠,不知道他心裡,是否曾挂念著那一方不害生靈的能容之地?耿照望著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不禁微感歉疚,下定決心要為他解決這個問題。
最先釋然的反而是蕭諫紙。
面色灰敗的老人垂落眼瞼,嘴角卻露出一絲放心似的微笑。
武登庸與他微一頷首,想了片刻,眸光瞠亮,才又再度點頭,神情一鬆,終又有了幾分玩世不恭的洒脫。
一下子無人言語,現場寂靜得令人難忍,只余山風輕嘯,掃落崖階。
風裡忽聞一陣勻細輕酣,適才生死搏鬥、言語爭鋒間,誰有閒心留意這個? 此際才不得不聽入耳。
聶雨色循聲望去,竟是一旁雪艷青所出,見她濃睫輕顫,胸甲起伏,偌大的動靜都驚不醒,一腳踢去:「他媽的!你倒好,直接睡死了對子狗。
」雪艷青不怕喧嘩,卻對攻擊極為敏銳,靴尖未及,修長健美的玉人勐然坐起,避過一蹴不說,本能拿他足踝,聶二差點給奪下一隻靴子,跳腳逃開,罵聲不絕,又被見三秋一頓嘲諷,兩人隔空掐起,算是正常釋放壓力,倒也酣暢淋漓。
雪艷青夾在中間茫然四顧,聽都聽不過來。
眾人相顧莞爾,到這時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傷疲俱涌,心緒卻難以言說。
耿照望著血泊里的斷首,雖報了七叔之仇,卻無一絲快慰,想起木雞叔叔與惡佛,心下黯然;視線偶與蕭諫紙對上,老人似笑非笑,沖他點了點頭。
原來老台丞眸里不帶刺人鋒芒時,看來是這樣——正想著,見老人緩緩垂落脖頸,終不再動,省悟這一瞥竟是道別,大叫:「台丞……台丞!老胡,接著!」不及推開屍首,反手拔擲珂雪。
胡彥之接過刀,年輕人們七手八腳上前搶救,沒誰留意幽魔手上烏影擾動,原本具現的五指融成黑霧,朝最近的鮮血活源竄去。
耿照發覺時,已晚了一步。
他一手持刀,另一手撐著屍體,本無格擋的餘裕,如細蛇纏繞的黑色霧絲,一把鑽進了兀自淌血的心口。
一陣難以想像的劇痛,幾乎耗竭的聖源之力如久旱逢甘霖般搶食心臟,轉眼將整顆心連同滿滿蛁元吞吃殆盡,攫獲鉅量的再生之能,增生的黑霧具化成為一顆卜卜跳動的新心,連通原本的血絡經脈,一如寄佔殷賊之軀。
心臟被生生吃掉,耿照仰頭噴出血箭,倒地劇烈抽搐。
「……盟主!」雪艷青飛撲過來。
更駭人的還在後頭。
耿照臍間光華大盛,驪珠奇力迸發,湧出的程度之鉅,令少年不由自主拱起身子。
驪珠之力沛然上行,轉眼便把黑霧新心戳得千瘡百孔,勢將水火不容的外敵逐出;霧心爆碎重又凝聚,這過程在耿照的胸腔內反覆重演,光是胸膛駭人的暴脹與塌陷便已令人手足無措,縱以武登庸精通醫道,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慌亂間,半山腰的漱玉節終於趕到,聽聶雨色三兩句交代完始末,靈機一動:「那邪物若畏懼珂雪刀,不如以刀剋制?」聶二怒道:「就你腦子好!他連心都沒了,全靠邪物化形維持,你拿珂雪捅他,除非先生出一枚心子給安上!」胡彥之滿手滿臉都是血,回頭急喚:「漱宗主!你是醫道的大行家,先來開胸罷!裡頭的狀況弄不清,不知如何施救……聶二你也滾來幫忙!」聶雨色把手裡滴著血的破衣襟一扔,頹然坐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