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塵俗外的一處深谷之中,誰也不曉得被荒野雜草叢掩蓋的山洞裡面,有個深邃難測的動窟,以及無數的伏流、地道,而且裡面更蘊涵稀有的靈脈和礦源,這些濃郁靈氣因地勢和地質不曾外洩。
複雜的伏流,歷經萬年歲月形成天然迷宮,洞窟深處有個寬闊無比的場域,在那裡的靈礦透出柔和幽藍的淡輝,濃重的靈氣更凝成了霧氣和岩壁上的細流,甚至凝聚成水潭。
只有一種特殊的螢蟲會進到這地底迷宮產卵,他們的卵和幼蟲會發光,有些礦石吸收那些光反過來照亮其他地道,儘管是微光,也依稀能看得清周圍景物的輪廓。
洞窟最深處的這片場域一直以來都寂靜無比,這裡的風和光一樣微弱,無法將水池吹出漣漪,但這陣子水池不時會盪出漣漪,有時還能掀起淺浪潑灑在岸上,岸上和岩壁上有不少青苔及一些吸收靈氣、微光生存的植物,被池水潑灑的生物散發一點清幽香氣,無聲的歡喜著。
原來引發這些小動靜的是盤踞在深潭底下的一隻母龍,洞外落下今年的春雷,萬物復甦之際,母龍也感受到胎動,她並非這塵世間的生物,而是來自上界的神靈,潛居在此養胎已有段時日,對凡人而言或許早就過了幾輩子,對母龍來說只是短暫待孕期。
到了夏季,成熟的螢蟲早已離開洞窟飛出去溪谷,另覓天地,只餘靈礦在水中秘徑透出亮光。歲月流逝,山谷間有時晴朗溫煦,有時暴雨驟降,這洞窟里也因而數次被水淹沒,很快又到了冬季,山谷間冰雪粉飾,此時潭底的母龍緩緩回遊,她蓄積了足夠的靈氣準備生育,這整片山域在這個冬季頻頻地震。
好在這是極為偏僻的地域,莫說凡人不會在這裡,飛禽走獸也不多,並未因此造成無可挽回的浩劫,只是山勢偏移,地下秘境首遭衝擊,當母龍孕后衝出洞外直登上界時,那山洞也傾塌得僅餘一處狹小入口。
事情發生得很快,母龍離開的那一刻,只見一團光霧四散,地底深潭仍有餘波,水畔有顆龍蛋被遺留下來,那隻比雞蛋、鴨蛋再大一些,蛋殼透出淡金色光澤。這期間周圍花草苔綠也吸收不少靈氣,它們無聲期待著幼龍破殼,可是幾天後谷中降下大雪,地底倒是沒有外面那樣嚴冷,有一陣不尋常的風吹進這地下洞窟,有個姿容絕美的女子悄無聲息拾起龍蛋,那些花草們認得她的氣息,她正是先前的母龍,那顆蛋的母親。
女子黑髮金眸,身形頎長,貌若天仙,生得無一處可挑剔,卻隱有威嚴,她一手捏著黑色長釘,毫無猶豫將它釘入蛋殼,蛋殼並未因此碎裂,但附近千百里同時落雷,雷聲中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嚎叫,透金輝的蛋殼立時被混沌濁氣籠罩,變得黯淡灰青,好像死卵那樣。
「別怪我,這是你生來的使命。」女子目光有一瞬的黯然,但很快就恢復平靜,他變出一個精巧陣盤朝水潭拋出,再將散發死氣的蛋擱回原處,擺的恰好是陣眼所在。潭底發出刺眼光亮,陣紋顯現出來,神秘的陣法一成,水池的水即刻蒸騰為白霧散逸,而女子則如當初那樣回到上界,一次也不曾回頭。
洞內花草們很不安,以為要隨著那顆龍蛋邁向死亡,然而陣法還在運轉,龍蛋雖然生死未明,可是洞內卻依舊靈氣濃郁,附近礦物也變得更為純粹無雜質,發出更強的亮光。之後又不知過了多久,成精的花草們不敢停留或探究龍蛋的情形,只要一能化形就逃出去外面。
洞外的溪谷也早就不再是充滿瘴癘的險惡之地,而是靈氣充裕、生機勃勃的仙境,許多花草樹木成精修鍊,他們聽了洞里精靈們所敘,認為地底危險,就將那一帶視作禁地封鎖起來。後來又有其他境域的仙靈指點,越來越多花木能化成人形修鍊,繼而像人一樣搭造屋瓦房舍聚居,甚至以化形后的人身孕育後代。
百年間,谷中出現了由一群花木仙靈形成的聚落,他們開枝散葉,像人間那樣繁衍,成了一個宛若人間的小城鎮,其中也混居了一些其他族類的精怪。他們給自己的家鄉取名為明瀾谷,這裡堪稱仙境,卻並非九重天,離凡塵慾望也不遠,繁盛的明瀾谷招來妖魔們的覬覦。
明瀾谷遭劫,妖魔來此肆虐,好在上界神仙降臨,不但驅逐妖魔,更助明瀾谷重建,並且把禁區里的龍蛋迎回天上,那據傳是一位天人和龍族公主所生,當初刻意將之留在谷中這塊福地溫養。
此後又過了數百年,明瀾谷依舊山川秀麗,城樓壯觀,民風純樸。
時值初春,城裡有不少例行的節日和儀式要舉行,但那都是大人該操心的,小孩們才不管那些麻煩事。七歲的蘭虹月壓根沒想過去幫忙,他在內院自己的房間里,把故事書放在書架上,翻著自己塗畫過的書頁念給身旁的弟弟妹妹們聽。
較圓胖的小弟弟叫蘭悅,他靠在蘭虹月身上揪著哥哥衣袖問:「那我們祖先和神仙認識囉?要不神仙怎麼剛好就救了我們祖先?」
蘭虹月歪頭想了下,嘗試推論道:「大概是來找龍蛋,看到妖魔順手就趕走啦,那時和我們祖先打過照面,多聊兩句不就認識了?」
一旁叫作蘭茗的小妹妹是蘭悅的雙生妹妹,但兩個生得一點也不像,她歪頭向兄長提出疑問:「聽娘親說哥哥的母親、秋夫人的親戚是神仙,秋夫人也算半個神仙,哥哥也是神仙?」她口中的秋夫人是蘭虹月的生母,也是蘭家當家的元配夫人,秋麗雨。
蘭虹月尷尬微笑,否認道:「我怎麼可能是,瞧著也不像。我和你們一樣都是小花草而已。不過母親家那裡的確是和神仙有些淵源。」
蘭悅恍然大悟,大口咬了塊手裡的餅子說:「我懂了,怪不得能請到鳳先生來做客啊!」
「不僅做客,還是西席。可你明知鳳先生來歷不凡,居然還敢不去上課啊?哥哥。」站在房門外的女童,其容貌乍看和蘭虹月肖似,是蘭虹月的雙生妹妹,卻生得更為搶眼些。此時她面帶薄慍道:「你又不去澄瑛園上課,這都第三天啦,鳳先生今日還是問起你,我都羞於幫你找藉口了,你自己去向鳳先生交代去。」
蘭虹月不痛不癢的扯了下嘴角回話說:「今天我睡過頭了,怕打擾你們上課才沒去的。」
蘭熙雯見他輕慢的態度,氣得眉心揪緊:「藉口還真多。你再這樣我就去跟母親講!」
蘭虹月瞥了眼妹妹跑開的身影,厭煩嘀咕:「都是些我會的東西,或我用不上的,學那些有什麼意思,真不懂你們那麼愛管我做什麼。」
「大哥哥別生氣,不氣不氣啊。」蘭茗拉了拉兄長的袖子,不知學哪個大人哄自己的口吻去哄兄長。
「月哥哥彆氣。吃糖。」蘭悅也一起鬨兄長,拆掉米紙后卻把糖放自己嘴裡,再對蘭虹月傻笑說:「唉呀,這顆不小心掉我嘴裡了,不要緊,我還有。」蘭悅又拆了一塊糖出來,忍不住又往自己嘴裡塞。
蘭虹月失笑,趕緊攔住要從兜里再撈糖的弟弟說:「我沒氣,你別再吃了,要胖成球啦。」
蘭茗抱腿坐著,小身軀軟綿綿的挨著兄長問:「大哥哥討厭大姐姐么?」
蘭虹月勾起嘴角反問:「你怎麼會這麼想?」
蘭茗眨著毫無心機的圓眼說:「娘親說,大哥哥小時候偷偷把大姐姐帶出城丟掉,還說你們倆從嬰孩時就合不來啊。大姐姐常生你的氣,你不生她的氣?」
一旁含著糖的蘭悅也接著講:「娘親說大哥哥很壞,叫我們別找你玩。可是大哥哥會給我們講故事、褶紙、削木材做許多小玩意兒,還帶我們撈魚蝦、爬樹、捉小飛蟲,我們喜歡。我們不會跟娘親他們告狀的。」
蘭虹月聽得笑出幾聲,兩手摸摸他們的腦袋,順勢回應道:「我也喜歡你們,你們乖。其實當初我跟你們熙雯姐姐都是三、四歲而已,和你們現在也差不多年紀,不太懂事,現在多少懂事,就不會那麼亂來啦。」
就在這時,負責照料蘭悅和蘭茗的侍女找了過來,看到兩個孩子安然無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找理由將孩子們帶出來,轉頭敷衍蘭虹月說:「方才見他們倆吃飽午睡就去忙其他的事,不料他們片刻就醒,還來這裡叨擾大公子,望您見諒,我這就帶他們回去。」
「不叨擾。慢走。」蘭虹月和弟弟妹妹們揮別,聽到走廊上那侍女壓著嗓音叮囑小孩們說:「就叫你們別過來這裡,大公子心眼多,哪天你們被騙去城外扔掉、哭著找不到人來救怎麼辦?」
蘭悅無辜回嘴:「你一直睡,叫我們別吵,我們才來找哥哥的啊。」
聲音漸遠,已聽不清,蘭虹月獨自收拾書架和書籍,還有一旁四散的小玩意兒,臉上沒有表情。他和蘭熙文都是正室秋麗雨所生的雙生兄妹,後來他的父親蘭弘萬又有其他妾室,其他孩子就是與妾室所生,但他並不在乎這些事,只要不來找他麻煩就好。
他們都是花草化形的仙靈,吸收明瀾谷最純粹的靈氣自然成長,花仙木靈的繁衍仍是比凡塵生靈還困難一些,但也已經比其他修真種族容易,不少獸族、蟲族、羽族都不時會來明瀾谷尋覓伴侶,其中一個原因也是為了更容易有後代。
數百年來,蘭家在明瀾谷也算是望族,和其他稍有底蘊的家族一樣,族中不乏有先祖修成真仙飛升上界,蘭家還多虧了曾和神木聯姻獲得更多助益。蘭弘萬的正妻秋麗雨,其真身就是神木之一的梧桐,相當看重子嗣教養,請來不少童蒙教師卻都被蘭虹月給氣跑,蘭虹月也為此受罰好幾次。秋麗雨實在是無法,恰好聽說鳳族的新任族長欲下界養傷,特意邀對方來做客,沒想到還不必等他們幾番試探,鳳族的族長就提出要到澄瑛園當孩子們的先生。
「唉。」蘭虹月把物品歸位,站在窗邊偶然想起初遇鳳先生的事。那時鳳先生剛來做客,還不是他們的先生,也不住這裡,當年他和蘭熙雯剛滿三歲,鳳初炎只是受邀來蘭府見證他和妹妹的命名儀式。
明瀾谷的伴侶常能生下雙胞胎,不過孩子們也容易早夭,滿三歲才會正式命名,三歲以前只有小名,三歲時會像凡人抓周那樣,不同的是小孩所抓取的是自己的名字。
當年的命名儀式就在蘭弘萬的書齋外面,有一座填滿細白砂的小池子,白砂池裡放了很多施過法術的靈石美玉,小孩選到什麼玉石或金屬,上面就會浮現字,並成為他們的名字。
蘭虹月記得他和妹妹一起進到白砂池不久就吵起來,兩個幼童抓著細砂互相打鬧,拿到玉石也亂擲發洩,池畔族老長輩們全都尷尬無比,只得讓侍女、僕役趕緊抱開兩個孩子,再輪流入池選字,這才終於完成儀式。
蘭熙雯選的字都很好,是光明、美好的雲彩,花草們皆崇尚日光,而他蘭虹月卻挑了個差強人意的月字,上一個挑中的字還是虹呢,虛幻的光彩,而且虹與月極難並存,怎樣也比不上妹妹挑的名字。
除了比妹妹先出世,似乎大家都瞧不上他這個哥哥,他一開始也難受,不過也慢慢想通了,其實他還是挺喜歡自己的名字,別人怎麼想的,與他無關。漸漸的他越來越不把別人當一回事,成了家族裡的小霸王,就算被母親關到角落小黑屋裡,他脾氣還是不變。
「虹月。」走廊上又來了一個綠衣的高瘦女子,她是看顧蘭虹月長大的侍女竹秋,蘭虹月自幼就和她親近,所以平常竹秋都是直呼他名字。她平和喚男孩說:「鳳先生請你到澄瑛園。」
蘭虹月仰首忍住不翻白眼,只是閉眼吐了口氣說:「急什麼,我明日就去上課了。」
竹秋勸說:「還是過去一趟為好,鳳先生脾氣不錯,又有耐心,會聽你解釋的。方才我哄過熙雯,她不會向夫人告狀。」
蘭虹月抬頭望著竹秋,咬了咬唇囁嚅低語:「謝謝你。反正我這會兒間著,那就過去看看。」
竹秋提醒他說:「你別用這語氣和鳳先生說話,鳳先生不是以前那些教師,縱使修養再好,畢竟是上界來的,若是得罪過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
竹秋淺笑,神情有著對這孩子的寵溺。
***
明瀾谷的花仙木靈繁衍出雙生子或多胞胎是常有的事,他們身上都有自己的香氣,即使是同為蘭草,也都有獨自的氣味,唯獨蘭虹月不同,他一生下來就毫無香氣,不僅如此,他身上也沾染不了其他氣味,於是他成了明瀾谷的異類。
儘管蘭家在吃穿用度上不曾虧待過蘭虹月,一切和蘭熙雯都相同,可是他在蘭家卻感受不到親族溫情。由於蘭虹月一出生就由竹秋帶大,相較於生母秋夫人,竹秋更像是他的母親。竹秋的真身是竹子,性情沉穩寡言,卻能傾聽蘭虹月說話,因此蘭虹月最是依賴她。
在竹秋陪伴下,蘭虹月來到澄瑛園,這是秋麗雨特意準備給孩子們念書、修鍊的地方,不只蘭家的孩子,其他家也慕名將孩子送來這裡。鳳先生客寓此地,暫居的暉羽軒也離這裡很近。
蘭虹月還沒走進學堂里,就在園中小橋彼處的亭子里看到鳳先生,他回頭只看竹秋微微點頭示意他過去,他看竹秋逕自離開,抿了下唇走向那座八角亭,行至亭外石階下行禮道:「鳳先生好。學生來了。」
鳳初炎執卷閱文,聞聲,一雙金眸瞥了下亭外男孩說:「進來吧,外面日頭曬人。」他餘光留意走遠的侍女,聽說那位叫竹秋的女子在蘭家和這孩子最親近,再看眼前安靜垂首的男孩,方才行禮也有模有樣,骨子裡卻調皮叛逆,但不管怎樣也終究是個小孩。
「隨意坐吧,只是和你聊幾句,不必太拘謹。」鳳初炎稍微往後靠在圍欄上,一派輕鬆的樣子,嘴角噙著溫和笑意。
園林里微風徐徐,春光燦爛,蘭虹月還不清楚鳳初炎這個外來者是個什麼樣的傢伙,只敢坐在離鳳初炎稍遠的斜對面。他看鳳初炎面帶微笑,沒有擺出任何長輩的威嚴訓他,他也放鬆了些。
鳳初炎也在打量蘭虹月這男孩,後者盤腿坐在椅子上,雙手隨意撐在兩側,眨著一雙明眸打量他,童髻上的水藍絲絛隨風輕晃,一副聰慧模樣。鳳初炎不禁可惜這是個毫無氣味的異類,但這模樣卻瞧不出平日在蘭家是個不討喜的孩子。
蘭虹月問:「先生想聊什麼?」
「不如你說說看吧,你願意聊的,我又聽看看。」
蘭虹月轉了下眼珠,面上沒顯露什麼情緒,卻故意問:「先生聽過我的事吧,你聽過我小時候差點把熙雯帶到城外丟掉的事?」
「聽過。」
「先生是怎麼想的?」
鳳初炎神色不變,溫和依舊的說:「那時你們還很小,也許是小孩子到野外玩耍出了意外,其他人擔心過頭,才將此事怪罪於你這個當哥哥的。同一件事被不同人記著,也未必會記成相同的樣子。不過,真相如何只有你們自己才知道,我一個外來者也無從置喙。」
蘭虹月想起鳳先生的出身,再聽到那句「無從置喙」不禁抿嘴偷笑。他藏好笑意接著講:「我和妹妹合不來,她比較笨,我早就學會的東西,她還學不會,我不想和她一起上課,更不想和她一同修鍊。先生知道我的事,應該曉得他們學的東西,於我一點用處也沒有,我……我沒有香氣。」
鳳初炎像是早有預料這男孩所煩惱之事,他順勢回應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今日也是為此才找你過來談。你學什麼都快,我可以讓你單獨上課,修鍊也一樣,我教你不同於他們的修鍊方法,可是他們所學的,你起碼也得略知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