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還朝,諸王朝拜。也是,鍾離家在慶朝還能稱王的,也只他一個人了。
前頭的馬車緩緩走動,將藏在裡面的身影拉得越來越遠。鍾離朔半眯著眼,將下巴埋進了大氅毛茸茸的領口裡,緩緩地吐出了一口白氣。
第4章 【修】
樂正家的府邸在離皇城最近的瓊花巷,那裡住的不是侯爵勛貴,就是權臣高官。在這一眾煊赫的府邸中,鎮北侯的宅邸顯得窄了些。因而在鎮北侯回朝述職當日,女皇下了一道擴建侯府的聖旨,以示厚愛。
被划給鎮北侯擴建的那座府邸,與侯府西牆僅一牆之隔,那裡原先是前朝長公主宣寧公主的府邸。
宣寧長公主乃是前大楚皇朝刺帝的孿生胞妹。可紅顏薄命,在刺帝生下鍾離朔不久后,長公主因病溘然長逝。故而,那座府邸至今已空了接近二十四年。
幸而刺帝與昭帝在位期間,一直有人清掃,因此侯府擴建只需要將隔斷兩府的府牆打通即可。不過幾日,原先的宣寧公主府邸就改成了侯府的西院,待下人清掃了之後,鍾離朔向父母親開口,搬進了這座清凈的西院。
源州城的冬日來得比初城晚一些,卻也更為陰寒。早已習慣這種寒冷的鐘離朔,在一個停雪放晴的日子,裹著厚重的銀狐大氅,走入了積雪累累的林間。她踩著鹿皮靴,仰頭看著掛在桃枝上的冰凌,長長地呼出了一口白氣。
寒且冷,這便是源州城冬日的味道。
當真是久違了。
走到桃林盡頭,只見一汪泛著冷氣的寬闊清湖出現在眼前。乾枯的楊柳光禿禿地排在了岸邊,湖上游著一群白鵝,順著天際遊盪,在寒冷的湖面上留下幾尾漣漪,看起來別有趣味。
鍾離朔立在岸邊,瞧著這冬日裡唯一富有生機的景象,心下樂觀地想,若是開了春,那綠了的楊柳垂岸,暖了的湖水浮著白鵝黑鴨,只怕是更加有意思的。
更不要提,那栽滿西院的桃樹梨樹,春風一來百花盛開的美景了。
這樣的景色,也難怪母親會喜歡。如今因緣際會,令她入住這裡,當真是老天垂憐,給予她的另一份厚愛。
“二公子,二公子……”正是入神之際,遠遠地飄來了一句侍人的呼喚,鍾離朔扭頭,看向了裹著頭巾的青衣侍人朝她奔來,邊跑邊氣喘吁吁地說道:“侯爺找您,讓您到前廳去一趟。”
鍾離朔笑了笑,看著侍人在自己面前站定,喘著粗氣低聲埋怨:“您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可讓小的們好找,這天這麼冷,您若是有個不是,落了病可怎麼辦。”
“阿生,我這不是沒什麼事嘛。”鍾離朔笑笑,一臉的溫和。
這具身體的主人樂正溯曾一病不起,侯府的眾人都曉得二公子是多麼嬌貴的一個主。自小就跟在二公子身邊的阿生,對她的身體充滿了擔憂。小小少年郎睜著圓圓的大眼,使勁地瞪著鍾離朔:“您可別說沒事了,就上回,您偷偷跑出來,結果病了好些天,可把夫人擔心壞了。這身體不只是您的,夫人和小的們都十分在意您,還盼您對自己上心點……”
在這身體里待了大半年,已經熟知身邊每一個人個性的鐘離朔深知自己的侍人有多麼地嘮叨,見他這不依不饒的架勢,鍾離朔趕緊笑眯眯地轉移了話題:“不是說父親找我嘛,還不隨我到前廳去。”
“哎,是了,您可快些吧,侯爺催人找您都有好一會了。”
阿生這麼說著,領著鍾離朔往前廳走去。
走到前廳,鍾離朔一眼就看見了一身正氣的鎮北侯正與一名留著長須的中年男子談笑風生。鍾離朔定睛看了一眼,只怔忪了片刻,聽得鎮北侯說道:“溯,快過來,這是為父的好友,弘文館的程文大師。”
“小子見過程大師。”她走過去,朝著男人躬身行了一禮,抬頭的剎那在他的眼中看見了一絲絲驚訝。
“這便是我那聽了荏苒大司命當做小子養的二女兒了,你瞧瞧看,這孩子可能做你的學生啊。”因著樂正溯常年卧病在床,早年間只請了先生學了些基本學問。作為父親,鎮北侯此前也就只盼著她能平安長大。可如今樂正溯總算是熬過了那個大劫,他望子成才的心思也就開始活絡了。
弘文館是前楚教育勛貴子弟和皇子們的學館,到了慶朝,繼承了楚朝大部分制度的女皇仍舊讓官員們的孩子就讀於弘文館。
弘文館按照天干分了十個等級,每個等級按照十二地支分班。初入學的孩子基本為七歲,讀的是癸。入學一年後癸級集體考核,過了的孩子下一年便是壬級,沒過的仍舊是癸級。
原本要進弘文館,都是要這麼進的。但考慮到有不少外任的官員之子在外就讀,最後轉校來弘文館的情況。因此這類情況的少年,只要通過各級考核,就可入學就讀。
程文是子庚班的教導員,只要過了他的考核,再走一趟弘文館考核,樂正溯交了學費就可以直接上庚級就讀。
作為在深宮中對於自己官員漠不關心的傀儡皇帝,鍾離朔原本是接觸不到一個弘文館的小小的先生。可程文除了是弘文館的先生,還是禮部司樂局的樂正。這樂正還是鍾離朔在位時欽定的,只因程文彈得一手好琴。
鍾離朔欣賞的曲藝,就順手做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只是沒想到,她這個聽琴者會和琴師這麼有緣,再次相見竟然成為了他的學生。
程文仔細地端詳著她,看了好一會,捋著長須沉吟道:“弘文館有教無類,二公子自然能成為我的學生,只是公子……你的課業都學到哪裡了?”
“四書五經都學了,只是不太會。”前世為帝時,她的學問雖然落下了些,但也是極好的。只是樂正溯卧床幾年,怎麼能比得上從前的她呢。
程文便撿著一些問了她,遇到容易的,鍾離朔便回答得完整些,難些的就回答得模稜兩可。如此一來,也就拿出了樂正溯約莫的水準,恰好應付了程文,通過了弘文館的考核。
“學得還算可以,雖則比其他人要慢上些,但因為學習時間不長卻也無可厚非。只庚級的學生們都比你小上一些,而我所教導的學生最大的不過十二歲,最小的僅有八歲,如此一來,不知賢侄可還願意做我的學生?”
和比自己小很多的少年少女一起讀書,這個年紀的少年郎多半是驕傲得拉不下臉的,大多數人寧可跟不上進度也會選擇直接上高几級。
可鍾離朔並沒有這麼想,她前世住在冷宮,從未到過弘文館。今世有機會,加上這是父親的好意,而眼前的先生又是熟悉之人,根本沒必要拒絕。
於是她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學生願意。”
程文捋著長須,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次日,鍾離朔到弘文館考核,順利通過之後,頂著母親擔憂的眼神,於隆冬開始了自己的弘文館學習生涯。
弘文館的子庚班來了個十六歲的大齡學生,引來了館里很多學生的矚目。年紀小的高一級學長們紛紛來問候鍾離朔,在聽到年長的兄長喚了自己一聲學長之後,這才滿意地離去。
鍾離朔絲毫不在意這些小事,只規規矩矩地在弘文館里享受著一段鏡花水月般的人生。
這件小事只在弘文館中掀起了一點點漣漪。隨著年關將近,一股暗潮從朝堂洶湧地流竄到了皇城的每一個角落裡。
而暗潮中心的主人,此刻端坐在朝暉殿的王座上,穿著玄黑色的紗裙,手持硃筆批閱著奏章。
她便是慶國的開國女皇,禤景宸。而在此前,她是昭帝的皇后,昭明太子的太子妃,是刺帝親筆御封的驅狼大將軍。
民間的百姓想著她應該是有著一副英武面貌的戰神,相對比柔弱的昭帝,作為統帥出征溯北的皇后一定有著三頭六臂。
她應該身軀挺拔,臂膀有力,有著睥睨天下的眼神。
可是很顯然,此刻坐在皇座上的女人,全部都沒有。
她有著源州城所有貴女夢寐以求的白皙秀美的面容,纖長玲瓏的身段,以及纖細柔膩的手指。
她既沒有像楚朝所有的女帝那般束冠,也沒有穿上制式厚重的冕服,而是隨意地挽著如墨的長發,穿著樣式簡單的紗裙,端坐在令人仰望的高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