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嶠的計算被謝踞臨時的行動打亂,如今箭在弦上,若是不發,侯靖也遲早清算到自家,於是他振臂高呼:“以吾為首 ,蕩平北匪!”家臣清客一呼百應,軍士護衛不分編隊,皆手持兵刃,甚至鋤斧蓄勢待發。
謝踞本就抱著赴死的決心,此時聽見宅內將士的振呼此起彼伏,心中油然升起一腔悲壯。有了謝大郎這樣的好孫兒,他是放心將這個家交給他的。只是…他還惦記著一件事,謝令殊自去了公主外宅就未有訊息送來…而他那父親,卻還在求神拜佛。
謝踞身上披的銀甲乃是其祖謝安淝水之戰作總指揮時打敗前秦百萬軍馬所穿戴,寒光凜凜,對月生輝。他一洗疲態,執劍行在最前,身後是以王謝兩家豪族為首集結的護衛隊與各位郎君麾下的將士,其他幾大家族的兒郎家兵緊隨其後。
“我和盧郎君去齊國!”謝溶思考了幾天,終於在幾人顫顫兢兢的眼神中下了決定。盧祚英心口懸著的石頭總算落地。高綃綃的交代總算能辦好,他一直擔憂著謝溶以為自己是騙子,任憑他如何說,都是不肯離開大梁的。
謝啟心中叫苦不迭,他一貫知道謝溶膽子,愛冒險。想必是在謝家也多有拘束,這下一出來,竟然有鳥雀出籠的興奮。現在看來,好像事情越來越大了,若是娘子真的離開了梁國,難道自己也要跟去?那郎君那裡怎麼辦?他不急紅了臉:“娘子!娘子你別去啊!”可理由又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哎呀,我跟著盧郎君走了你就可以回你家郎君身邊了呀!”謝溶看他急切的樣子,知曉他要來攔著自己:“不過你放心,我走之前是要去一下玄妙觀的,我要去看看徐姑姑!”
“啊?”這下盧謝二人都傻了眼,他倆本來是一個要帶她走,一個卻要留。現下外邊兒不知道亂成了什麼樣子,她還要四處走動。
“不可!”兩人齊齊拒絕道。
晨光熹微,建康一夜金鐵鏗鏘未歇,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座城。梁國世家衛隊奮力抵抗胡人侯軍,有青壯良民自發隨了世家斬殺胡人。
只可惜策略佳,人多勢眾卻力量不足。那些胡人勿管軍民,路上遇見了舉刀就殺。原本繁盛的街道,現在餓殍遍地,有爬不動的饑民,被斬殺了后,侯軍就地分食。空氣中的腥臭縈繞久日不散。
世家良民的隊伍卻要顧及著同胞,南朝舊年戰火,近幾十年休養生息,成效不錯且外邦來賀,君民多有自滿。工於農務享樂,少果敢勇猛。
侯軍從來槍林箭雨,一時間世家集結的軍民隊伍節節敗退。不過世家占物資優勢,侯軍久攻不破也已軍心疲倦,兩軍對峙到晨光熹微。
謝踞見無論如何也沖不破對方攻勢,竟不顧年邁,大聲吟著:“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身先士卒衝去了侯軍佔領的一處屯糧寺院。
如此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英勇,讓守衛的侯軍也駭了一跳。
銀甲已經破碎,冰涼的刀鋒刺入身體,謝踞手中的刀依舊死死的握著。他用血肉滋養著這一片故土,也不負祖宗教誨…
“饒郎君!”謝饒正暫代謝令殊處理公事,有小從事匆匆前來,他招了人上前耳語。
“什麼?”聽到謝踞被刺亡於陣前,他驚地筆都落了下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這幾日郎君那邊都是張娘子在照看,郎君頹靡,她毫不客氣,只管吊著謝令殊一命。
“郎君,郎君…”謝饒顫著聲呼喚著謝令殊:“郎主亡於侯軍之下,陛下留守天極台…”
浮浮沉沉,謝令殊好像一個溺水之人。但是那水又沒能沒過他的頭顱,讓他安穩的死於一片濕潤。它像兩片呼嘯的海域,讓他夾在中間不得呼吸。這個世間他賴以生存的溫度一點點的褪去,無法汲取到生命的靈氣。
死了嗎?祖父死了,佑真死了,母親也死了,馬上就要到他了。不對,有人還活著,她還活著….那便是最好的!她活著,他死了。她的一生便沒有瑕疵了…
“郎君!郎君!”謝饒跪在榻前,看著謝令殊毫無生機的眼睛。好似一朵將要凋零的白芍,被風雨摧折。
如此昏昏沉沉已過半天。
到了午後,他竟能重新飲水喝粥了。不甘心,實在不甘心啊!他還要去做最後一件事情…
謝氏僕從見他精神力有所恢復,忙為他盥洗換衣。張若心聽到消息,與陸賓然匆匆趕來,見他換了新衣,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如此大病初癒,陸賓然心中也是擔憂。見他招了謝嶠遣來的從事,自己也悄悄跟隨在他身後…
天極台在建康宮東南角,梁帝居於六層的居安殿已經許久了,他也算不清日子了。雖然名稱殿,卻只是一間四方小室。簡單的擺了木床桌椅。再無其他一二。
往前數幾天,每日都有朱益派來的人照顧衣食。前幾天楊內監拿了帶血的衣袍來,說朱將軍被隔在朱雀大街外,與侯軍來回周旋,要陛下多加保重。
蕭法洛看著袍內的血書,留下清淚。他的眼睛已經渾濁了,背身佝僂。絲毫看不出這個老人曾手握三軍,名耀天下。
如今他纏綿於潮濕且長滿虱子的破床。不知是三天還是五天都沒人來過這個地方了。他從城樓上看去,腳下一片斷壁殘垣,野火濃煙。他的江山,他的基業…他從自己外侄的手裡偷來的權利,都破碎在這個夏天。
“吱呀~”一聲尖銳的開門聲響起,蕭法洛想抬起上身看下來者何人,卻是久未飲食,腹中空空,手腳也脫力了…
一個影子從外面進來,那人手持燈燭,拉的影子細長。蕭法洛不用回頭也能看著他逼近…
“你,你,是誰?”他的喉嚨發出難聽破碎的聲音。不大清晰的神志在這一刻瞬間充滿警覺。
“陛下…”
這個聲音是那麼熟悉,他看著這人從牙牙學語,到少年意氣。他的稚氣一層層脫去,長成了現在如同榕樹一般茂密繁盛的樹冠。他的枝椏被修剪的極其規矩漂亮。芝蘭玉樹,如君爾爾。
“阿殊!阿殊!”蕭法洛伸出手,想抓住眼前的人。是謝令殊來了,是來救他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