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靡它(兄妹1v1H) - 第四十章:鐐銬

那是在一個雪虐風饕的冬天,凝結的冰凌壓斷了蒼老的枝椏,從西伯利亞刮來內陸的西北風,刺骨而凜冽,連毛皮厚的牛羊也禁不住地腳底打顫。
萬物稀拉凋敗,天色暗似入暮,屋檐被層層皚霜覆蓋,目之所及處,除了白便是灰,頗為蕭索冷寂。
這是失去母親的第三個月,蘇融最終敲定託付給遠在慶城的姨母家撫養。
外婆年老體弱終日纏綿於病榻,有心而無力贍養,在走的那日中午,她緊攥著蘇融的手心,渾濁的瞳孔里充滿了離別的不舍,和無法言喻的擔憂。
親人寥寥可數,小孩子孤苦伶仃,垂暮之年的老人形若枯木,辭世之前就想替她謀個安身去處。
蘇融雖小,卻能看懂外婆的憂慮。
自出生以來,她身邊就只有媽媽,甚至如果不是媽媽意外死亡,她更不知道原來除了母親,還有其他親人的存在。
幼稚的兒童當然會好奇也會羨慕,幼兒園裡除了她,其他小朋友都有高大魁梧的父親接送上下學。
她也不止一次問過爸爸在哪裡,但得到的是無一不是媽媽的緘默與眼淚。
母女連心,那些未曾表達與展露的難堪與悲戚,會在一夕之間全部倒泄,細密的痛楚作用在她心臟,一跳一抽疼。
每這樣問一次,媽媽都會抱著她哽咽,泣不成聲地重複著道歉的話語,之後幼小的蘇融也不再敢去問了。
但周圍鄰舍對單身母親的風言風語太多了,層出不窮的騷擾事件,愈演愈烈的離譜謠言,街口時不時出現提著酒瓶子的羅漢醉鬼,錙銖必較的黑心停電房東,無事生非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的湧來,這個三十歲女人每天打著三份工,卻還要扛住重壓應付一堆糟心瑣事。
但毫無疑問,這個女人將她保護得很好,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也是世界上唯一最愛她的人。
六歲之前,她與大多數父母雙全的孩子一樣,平安康健,幸福快樂。
缺了父親,也沒影響她茁壯成長。
但其實,蘇融也曾得窺得一個秘密,她從母親房間抽屜里無意翻出過一張陳舊發黃的黑白兩人式相片。
但經過悠長歲月的洗濯,相片上的人物也早已經模糊了容貌。
照片後邊題了溫知椿三字,也就是母親的姓名,字跡卻與母親風格迥異,蒼勁有力,筆鋒削骨。
她握著照片仔細端詳,希望尋出些蛛絲馬跡,但結果很遺憾,無從可察。
就算有,一個半大的娃娃,也不懂。
人物雖已然風化斑駁,也依舊能看出少男少女的青澀年輕,朦朦朧朧引人遐想,男子英俊瀟洒,女子嬌俏美麗,兩人比肩而立,風情月意。
後來她從門縫裡也總會窺見媽媽偷偷拿出那張相片,而後暗自垂淚,又哭又笑,似喜似悲。
但是,她不敢問,因為懼怕眼淚,也不想問,因為她有母親此生便足矣。
可造化是如此的弄人,在最懵懂無知的年紀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在陽光明媚的早晨她甚至沒來得及吻一吻媽媽的側臉,便與之陰陽相隔。
那日中午,來接蘇融的是一大一小。
雪地里的人影越走近便越清晰,也就會發現兩人猶如一個模子刻出來般的相像,她瞳仁微震。
而其中的男孩,她要更為印象深刻些,他有一張過分漂亮的面容,比她見過的任何花都好看。
同時也記憶猶新,三個月前就是他在火化間外死死困住了她,即使脖子被咬出血仍不罷手,身體堅硬如一面銅牆鐵壁,硬生生地把她給熬到沒力。
可是很奇怪,她竟然一點兒也不排斥和討厭他,甚至不計前嫌地願意主動?靠近他,當賀銘姨父抱起她時,被她強烈拒絕地掙開,反而一下地就牽住了男孩的手。
如果非要究出一個具體原因的話。
她想,大概是因為那個絢日般美好的笑容,?溫潤和煦,像一抹穿透氣層的陽光,似柔卻剛地破開所有阻隔投射在凄寒的地面,不遺餘力地融雪化冰,為一具危在旦夕的生命帶來源源不斷的暖意。
那麼認真用力,是只為她而笑的。
所以,要她怎麼才能不貼近他呢?冰凍至岌岌可危的心太需要一簇熾熱的火焰去融化了。
而往後的日子,她哭過鬧過也笑過,身邊無一不是他在默默陪伴,幾乎是以散盡自身全部熱量為代價,給她取暖。
可這樣沒道理的好,俘獲人心的同時無形之中也附加上了一副鐐銬,成為生命不可承受的桎梏。
半夜三更,蘇融被餓醒,肚子里咕嚕咕嚕的叫個不停,抗議著要裝東西進去,胃部也間歇性不適,嘴裡泛著酸苦的水。
她不僅晚飯沒吃,連澡也未洗,一回家就把自己關進了房,蒙入被子里,任門外焦躁心乏的賀戍敲了十幾次門,也沒理一聲。
踩到他的紅線,觸及他怒氣的那一刻蘇融大腦發懵,是惘然而不知所措的,但等靜下來后,則是直接而徹底的清醒。
不願意開門,純粹是因為她實在害怕看見哥哥那雙又寒又厲的眼睛,只要他一對她表現出怒意和冷待,她就生理性地眼眶酸脹到忍不住要掉淚,明知是自己犯了不可寬恕的錯,可心裡還是計較又愴畏於他冰冷硬邦的嚴厲與不留情面的苛責。
這些反應很幼稚滑稽,連她自己都覺得像個笑話,很難為情,她承認自己是掂量不了事情輕重的蠢人,習慣冒險妄為。
她又有什麼資格去要求他做這做那?她真的敢持著那種恬不知恥的自信,能夠讓他言聽計從嗎?
答案是否定的,或許年少不懂事的時候有這麼想過,但現在她的心智是成熟的,只是偶爾還會忘形,而每犯一次,深夜獨處時,她就會深深地唾棄與厭惡自己。
廚房的電飯煲里還溫著飯和菜,蘇融蹲在角落裡一勺接一勺的灌進食道,可胃裡還是疼,裝得再多也沒用。
作的太多,任何彌補都顯得多餘。
眼淚毫無徵兆地一顆接一顆掉下來,連成一串透明珠子滾落碗里,混著飯菜,她控制不了淚腺,也一點都吃不下了。
而樓梯的拐角處站著個人,手裡端著一杯冒熱氣的牛奶,卻隔牆靜靜地佇立著。掌心明明如岩漿般滾燙,心卻寒涼若冰,他靜默地注視著鋪在地面的那道燈光,眸間閃出不可示人的苦澀。
在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嗚咽后,終是收斂情緒,提起沉重的步伐,走了進去。
他蹲下身,把牛奶放置在地板上,一手扶著她的肩,另一手小心輕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入目是一雙極其紅通的眼眶,頭髮亂成雞窩,鼻尖粉圓,像極了一隻受盡委屈的幼貓。
數滴淚珠無聲滑落在他的手背,初時微熱,轉瞬間就變得冰涼駭骨。
他面色惶然,似有千萬斤巨石壓在胸口,有些喘不過氣。
在她的眼淚面前,巍峨眾山一夕之間皆轟然倒塌成為廢土片礫。
“別哭,是哥不對,當時沒法自控。”賀戍撫著她的面頰,啞聲道。
傍晚是他情緒不穩定,明知道只要耐心好好哄她兩人不會鬧成這樣,可偏偏他心裡總有股無名燥火,燒得他沒什麼理智,尤其看見她差幾秒就快衝進車流和人群,很可能會發生難以預料的禍事,他的火氣便如同澆了一桶汽油霎時燃到了頂。
後來口不擇言地說出那些傷人的話,並非都出自他本心。
“難消氣的話,我給你打,好嗎?”她安靜得讓他神慌意亂。
乾燥的指腹為這隻哭貓拭去淚液,繭擦在薄嫩皮膚上總有種似有若無的沙礫感,儘管只是輕輕摩挲,依舊不太舒服。
女孩不適,側頭躲開他的觸碰。
心臟突然像被針扎過似的,帶起密麻的痛,蔓延過身體的每一處。
掌下的肩膀,微微顫了顫,像只嬌弱的蝴蝶輕輕扇動了羽翼。
蘇融終於緩緩掀起垂下的睫毛,與他眸光相接。
只是她的回望是那麼平靜如水、明凈疏和,似從未捲起波瀾的湖面,濕漉的雙瞳里沒有流露一絲一毫對他的怨懟。
而少女越是醒覺,他越無所適從。
即便是觸手可及的距離,那顆心似乎也在盤算著如何剝離他。
掌收緊又放開,放開又收緊,不停反覆,胸中那團鬱結,似雪球般愈滾愈大。
而她還是選擇徑直拉開了他的手,自己擦了兩把,而後站起身來,跨過他身邊的那杯牛奶,全程像個啞巴一樣只言未語,故而也未曾留意到他頹然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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