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車上,人並不多。
蘇融將葯和著水灌下去,躺在軟座上補眠。半夢半醒間,又想起席間村民的對話。
“這龍崽,終於是鐵樹開花,牛心臟生竅了,竟然答應和羅家的二女兒處朋友。”
“他平日不是木的很?真聽話還是裝的?”
“哎呦喂,我可聽說早上,趙老爹喜氣洋洋地把彩禮都送過去了,雙方談好了下個月結婚,鐵板釘釘!”
如果說大傻個趙新龍堅持不結婚打光棍的原因是為了梁秋月,那如今突然變臉同意結婚,是一刀兩斷了?
沒由來的,心裡冒出一陣唏噓,是同情是憐憫,又覺不妥,這應該才是正路,傻大個兒迷途知返大約是件好事。
可真的是好事嗎?又怎麼斷定呢?
多麼深刻焦灼又絕望悲哀的眼神,是成全是心死,是乞求是希望。
而那個女人,明明無動於衷,為何雙目之中皆是空洞渙散?
太多事情不在她所能評判的範圍內。
望著窗外變幻的剪影,從草木蔥鬱到房屋林立,蘇融又憶起自己臨走時,在桌上放置的信封——裡頭塞了兩百塊錢,是她從家裡帶過來的零花。
算是一點微薄的心意,李大媽日子過得節省,蘇融上次去她本家裡,都沒見到一點肉糜,無肉不歡的少女心裡頓時不是滋味兒,於是乎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把壓箱底的錢給取了出來。
她想的正入神時,一隻手倏忽蒙上她的眉眼,輕輕按著,似在撫慰她的神魂,乾燥溫暖,細緻體貼。
“哥,我們還會來這兒嗎?”不知怎的,她問了出來。
賀戍仰頭盯著車頂旋轉的風扇,掌心碾過她的珠瞳。
“不會了。”
再也不會。
給出那六萬塊錢之後,就註定親緣已盡。當年叔婆借的每一筆錢,都有他們簽名畫押的字據,爺爺本來沒打算要他們還錢,但叔婆為人要強執意要立字據,想著待日後兒女飛黃騰達雙倍奉還。
身死的她又怎會算到,廢物兒女仗著這搖搖欲墜的親戚關係,愈加毫無愧疚之意,當他家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沒有人會永遠樂意當冤大頭。爺爺奶奶以及父親去世,這一家人從未前來拜訪,哪怕燒過一炷香,磕過一次頭。故又何談,親戚——這樣骨肉相連的血緣。
當賀戍把字據和六萬塊錢攤在兩位叔父的面前時,只冷冰冰說了兩句話。
溫婉茹的原話,一字不漏。
“最後一次了,送完葬禮這關係也就結束了。要還是糾纏不休,等法院傳票下來,是選把錢還清了還是坐牢,就由二位自行定奪了。”
幫到這份上,已經仁至義盡。
“坐牢”兩個字,幾乎立即令他們面如死灰,兩兄弟點了點僵硬的頭,亦收下了這筆“斷親錢”。
那一刻,賀戍眼底浸滿了嘲諷,人到底也不過如此,貪嗔痴恨愛惡欲,孰又能逃過。
蘇融翻了個身,那隻手便收回了,她抬眼瞅著外頭的山林花草,綠意盎然,鬱鬱蔥蔥,飄曳的落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飛貼在窗子上。
這裡山清水秀、茂竹修林,卻也蘊藏著超越底線的私慾與不為人知的情感。
長途汽車行在山路中,逐漸隱沒。
以及那段楞頭青與半老徐娘的人妻之間不可描述的秘密關係也隨之淹沒在長風中,無人在意。
少女的眼睛,窺探到他們拋棄倫理的擁吻,不掩羞恥的緊貼,卻不知那是一個男人與此生最深愛的女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帶血的告別。他會用漫長的一生去銘記和感恩,也將一輩子深陷思念和痛苦。
而那個千里迢迢,從北到南,本欲尋個地兒了結生命的女人,遇見了重病纏身依舊不惜一切救回她的恩人,他幫助她感知生命的真諦,重新燃起活下去的勇氣。她選擇以身相許,陪伴他度過此生,卻並無男女之情。
可世事總是那般艱難,連一份安穩生活也只是一種期許,陰晴不定的多病丈夫,不懷好意的殘疾小叔子,尖酸刻薄的惡毒妯娌,為老不尊的公爹。身邊無數憑空施加的污穢羞辱,壓得她喘不上一口氣。人生如戲,她逃過一場災難,卻又跌入另一場風雪裡。
或是上天垂憐,讓她與一名木訥少年相遇相知,他將她小心對待妥帖收藏,風雨飄搖時為她撐傘,孤立無援時給她熱燙懷抱,她與他在日復一日中漸生情愫,他是她心臟最洶湧的悸動,是苦澀生活中唯一一口甜。但她同時也深知自己配不上這份沉重的情意,他是她永不可觸碰的禁忌慾望,是長在懸崖峭壁的花,一旦剋制不住,花毀人亡。
她沒法將他拉下深潭,共同沉淪。
他年輕、熱血,未來前途無限,而她年老、衰敗,餘生都黏著蟑螂,前路布滿荊棘,每走一步都痛不欲生。
良知不允許她自私,該她受的,讓她一人來扛。
常說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知足者方能常樂,可偏偏是他,她不知足,也最難放下。
世間有太多情與義需要遵守規則,她沖不破,也逃不開。她唯一能做的有價值之事,便是狠心放棄自己的救贖,放逐深埋心底的愛。
下一月,她會穿上最美的衣裳,親眼目送一身郎裝的他踏入新房,她與他的故事也將畫上句號,這一筆就由她來划。
當清風拂過山崗,捲起漫天草芥。
日月交替,斗轉星移,又是一日。
未來在哪裡,光又在哪裡。
沒人知道。
是對,是錯。
亦無人能答。
唯有一條路,始終在腳下。
走過了方知是否有那……
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