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師一直低頭沉默著。他知道如今自己和學生間的“曖昧”被撞破,無論到底是哪一方主動,自己都是吃不了兜著走。
但是,他也十分明白輿論的重要性,被動總比主動的罪過要輕一些。
不知道面前這個女同學為什麼撒癔症說起了瞎話,或許她也暗戀自己,所以兩個人爭風吃醋吧?他心想道。
在過去將近十年的教學生涯中,黃老師用這樣的溫柔攻勢奪取過好幾個小女生的初夜。他越來越自信,越來越大膽,以至於終有一天栽了跟頭。
此事過後,他被學校停職反思。
雖然他在人後不斷辯解,搬出潤真同桌的證言,力陳現在的學生太早熟,他極力推辭,但是對方因為沒能“得逞”就反咬了自己一口。
加上鑽營送禮,最後他還是保住了工作,只是教了幾年之後又一次“舊病複發”,跟一個女學生糾纏不清,鬧得對方差點跳樓。他才被徹底拉下來,被調去了常年不見人的檔案辦公室。
黃老師之後的命運究竟如何,其實早已經和潤真無關。但就因為當時同桌那幾句半真半假、信口開河的話,讓她在初中三年級時吃了很多苦頭。
直到如今,她還是無法理解對方那時那種微妙的心理。
是不想被捲入其中因此快速自保?還是一直暗恨著自己?
也許二者兼有。反正從那以後,兩人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因為潤真在晚自習的教室外大哭,平時又被黃老師偏愛,此事也引起了其他學生的極度好奇。自然,同桌版本的故事瞞不住任何人,被添油加醋地一傳十、十傳百。
一開始,她只是和唯一的朋友斷交,在校園內獨來獨往。
班裡新換了一個女數學老師,有人開始借故嫌女老師教得不好,“懷念”黃老師,同時把怨氣發泄在潤真身上。
更奇怪的是,向她表白的男生反而一下子多了起來。雖然像過去一樣被她拒絕,但現在對方嘴裡說出來的話可就沒那麼好聽了。
學校是她生活的整個世界。現在,全世界都覺得她在“裝”。
她沒有任何辦法,甚至沒有反駁的餘地,只能更加起勁地“裝”下去。雖然半夜偷偷在床上哭過無數次。
在潤真終於快要畢業的時候,不知道是誰買了一本台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放在他們班教室的流動書架上。
那本書只出現了一天。就被班主任以不適合未成年人閱讀為理由收走了。
潤真直到大一才第一次讀了那本莫名出現又消失的書,明白了其中的內容——一個中學教師對女學生以愛情為名義施加的強暴。
但是她始終有點疑惑,當初買來那本書放在書架上的人——如果對方真的有弦外之音的話——究竟是想鼓勵她,還是嘲諷她?
令她在讀完書的一瞬間感到可怕的,反而不是書里講述的故事,而是她內心的答案其實偏向於後者。
那本書在那時出現在她面前,代表的已不是作者的原意,而是像她的同桌,代表的是一種無聲的惡意與嘲笑。
她也在那一刻真真實實地感覺到,自己變了。
那件李國華式的故事,倒沒有讓她抑鬱、性冷淡或走向某種極端——也許命運對於她是還是網開一面了。但那件事仍然徹底地塑造了她整個人,讓她從混沌中走出來,開始擁有一種完整的性格。
那是一個堅硬的外殼,令她學會以某種假面示人,在微笑面對周遭一切事物的同時,也不吝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陌生人。
就像那次許銳問她是否住在校外,因為她自己心虛,這個無心之問便觸及了她內心中的堅硬,直覺猜疑對方懷有敵意。
幸好對方及時坦言,才阻止了進一步的誤會。
也如這一次,她覺察到朱櫻似乎發現了那篇帖子,只是始終沒有主動問起。
那麼她也就絕口不提,大家依舊可以做“好朋友”。
在這樣外軟內硬的個性驅使下,潤真自從高中到現在,並沒有什麼非常真心的朋友與戀人。
有時候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好像天上的雲,短暫飄過自己的頭頂,第二天就算自己重回到那個地點,外面的天氣也早已經變了。
她趴在孟亦斐床上,想著想著出了神。由剛才的愉快欣喜,又漸漸轉入一種低沉的情緒當中。
她忽然有點怕一會兒再見到他,在如此親密舒適的氛圍中,害怕貪戀會使自己越陷越深。
儘管每次都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但是每次都有各式各樣的理由打破“最後一次”。
她想起和他的第一次。那時也是在這張床上,昏昏沉沉睡得很好。然後第二天起來,屋內空無一人,像做了一場夢,她開開心心地離開了這裡,沒有半點留戀。
她居然懷念那樣的感覺。
說得矯情一點“人生若只如初見”,如果只有第一次,那麼事情就能簡單許多吧?
浴室內嘩嘩的水聲仍在繼續。她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偷偷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