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陵侯名顧裴元,字仲駱,家中排行老二,頂上有一姐姐,進宮做了妃子,底下有一妹妹,嫁與鹽鐵使慕偃為妻。
不日前慕偃因貪污受賄獲罪,顧裴元替之求情無果,反倒令皇帝橫生嫌惱,他知曉皇帝這是鐵了心要讓慕偃死了,是故不再上諫。
楚陵侯已過天命之年,膝下育有叄女。
大女兒顧傾城,年二十,乃庶出,五年前嫁與司隸校尉曹洪為妻。二女兒顧傾幗,年十七,為逝去的第一任正妻之女。小女兒顏傾辭,已及笄一年,為第二任正妻顏氏所生。
平陵郡王的爵位大楚陵侯一級,其父又是皇帝的親舅舅兗王,所以即便他兒子真姦汙了顧裴元的女兒,顧裴元也不敢拿他怎樣。
得知楚陵侯欲息事寧人的荒謬消息,顏傾辭冷笑一聲,並不出面,暗中打發一個僕人去給司隸校尉送信,告知他妻子被人玷污之事。
據她所知,她這大姐姐平日里過得並不舒坦,司隸校尉曹洪好酗酒,喝完酒後宛若禽獸,動輒打罵顧傾城,此事在她這大姐姐成婚的頭幾年,她就瞧出了端倪。
都謂紅顏薄命,顏傾辭只道是女子命薄。
她一早就有救顧傾城脫離苦海的念頭,如今她未出狼窩又入虎口,顏傾辭無端端心生愧憫。
為保萬無一失,她又令一僕人將曹洪被奪妻之事到坊間大肆渲染傳談,越人盡皆知越好,如此使他覺得面子受了折辱,待他黃湯一灌,定會找平陵郡王的世子拼得你死我活,無論結果如何,都對她們有利。
為防曹洪是個孬種,不敢去找那世子算賬而是殺妻泄憤。顏傾辭又叫文琴去請大姐姐在孤倚樓小住幾日,以此為借口拖住她不讓她回去。
申時,平陵郡王世子鬧完一趟定下迎親日子后就走了。一日後,侯府迎來了御醫馮萬倫。
文琴領著御醫走進下人院,馮萬倫踏進房徒四壁的排屋裡,瞅見挨床而立的縞衣女子時面色一驚,倉惶看向榻上昏睡的病患。借口道:“病者需要通風的環境,屋內人不宜太多。”
“還望馮御醫儘力救治李嬤嬤,事成必有重謝。” 文琴退出去,領著一干人等在院中侯著。
窗門皆洞開,馮萬倫不好說話,便微微對姬芙行了一個臣子禮,替榻上老婦瞧完病,掏出紙筆擱在桌上寫道:“臣以為七年前殿下就已……殿下如何逃出的?”
姬芙背對著屋外眾仆,伸手在木桌上划著:“母后護我出來,我倆在城外被流民衝散,母後下落不明,我淪為被販賣的奴隸,陰差陽錯下被顧裴元買進侯府。”
馮萬倫寫道:“既尋到殿下,前朝臣民便有了主心骨,臣多年來在墨台斤烈的補藥中都多增了那麼一味藥材,雖不至於當時斃命,累積多了也會損傷性命,殿下何時發事,臣便首當其衝取那反賊狗命。”
姬芙微微搖頭,以手代口道:“此事不急。” 她指了指李嬤嬤,開口問:“她於我有恩,如今身體狀況如何了?”
馮萬倫將寫好的藥方擱在桌上,把寫著密言的幾張紙收回藥箱,搖頭嘆息道:“恐怕時日無多,用此藥方吊著,或許還能挺上半月。”
“怎會……” 姬芙頓感悲愴,坐在榻邊掖了掖李嬤嬤的被角。
“生老病死乃人世常理,還請節哀。” 馮萬倫狀似不經意道,“藥方上的藥材最好到楚陵最上等的藥鋪中去取,以免短斤少兩被次充好。”
姬芙收到暗示,回他:“我知曉了。”
孤倚樓一層書房中,身罩湖色雙縐碧紋鶴氅的顏傾辭手持書卷,依窗而立。聽完文琴的稟報,她垂眸沉吟,倏而發問:“你覺得有何異樣之處?”
文琴想了想,搖頭:“不曾察覺有恙。”
顏傾辭卻不以為然:“不自稱奴,舉手投足亦不像來自平常人家,如此清風傲骨的僕人,你何處見過?”
“小姐懷疑她是?”
“我那老爹受封楚陵侯是源於他乃開國功臣,雖說這些年安分守己,到底是地方一霸,又是前朝穆人血統,皇帝難免會有所顧忌,在侯府安插個眼線甚麼的,合情合理。”
“姬芙是宮中派的眼線?”
“不怕她是北淵皇帝的人,就怕她與前朝勢力有糾葛。楚陵侯府在北淵朝是開國功臣,然而對前朝臣民來說,我們就是吃裡扒外的叛國賊,穆朝遺民對楚陵侯府的恨意可遠甚於北淵皇帝的憂慮。”
“原來如此,所以侯府才能安然無恙這許多年,皇帝表面是寵信侯爺,實則是將他推到了晃眼的高台上給人當靶子打,這裡外不是人的兩頭恨處境,一個疏忽就會摔得萬劫不復。”
顏傾辭拾起文琴抄來的藥方,右手搓著淺黃羅紋紙的邊角,心思婉轉旋繞於比之觸感更柔軟的肌膚主人身上。
“她到底是何方神聖,待我探一探便知。”
……
下人院里,李嬤嬤從昏睡中醒轉,姬芙正端著煎好的葯進來,一見她醒來忙扶著欲起來的人半靠在床頭,吹了一勺藥湯餵給婦人。
李嬤嬤喝了幾口,顫抖著胳膊,抬手指了指屋裡隱蔽犄角的衣箱,姬芙按她指示摸出藏在牆磚后的鑰匙,打開箱子,翻出一個包袱遞到婦人面前。
“這裡頭是嬤嬤的全部家當,共計二百一十銀幣五百銅幣,你拿一半去,餘下的,就捎給我那遠在樊村的兒子……”
“嬤嬤,我不能要這些。” 姬芙推辭,“我會將這些悉數帶給你的孩子,你不必分給我。”
婦人久經病痛折磨,形銷骨瘦,手握過來時,好似包了層皮的骷髏。她道:“你十歲入府,同叄小姐一樣,都是我眼把眼兒瞧著長大的,你的秉性我最清楚不過,看著面冷薄情,實則是個比誰都心熱的人。侯府內宅里討生活並不比外面容易多少,你留著這些錢,日後為自己贖身,出去后尋個好人家嫁了也好,至於叄小姐……”
婦人嘆息一聲,皺眉似不知如何是好:“叄小姐是個氣性大的,她與你恰恰相反,瞧著和善熱絡,實則心底對誰都信不過,自夫人失蹤后,她的脾氣就愈發古怪,愛和那些個才子斗詩逞能不說,還同表小姐假鳳虛凰不清不楚,她若是個兒郎我便不用操這份心,偏她是個女兒身,眼瞅已經過了及笄之年,她還無心嫁娶之事,夫人若尚在,想必也會因此憂心不已。”
說著李嬤嬤便將姬芙的手拉過來,枯枝般的肌膚挨著她的手拍了拍,央道:“嬤嬤知道自己沒幾天活頭了,臨走前,還想著勞煩你一件事。”
姬芙按了按她的手,溫聲道:“嬤嬤但說無妨。”
“我想請你替我照料著叄小姐,不用顧她一輩子,你在侯府一日便留心她一日。她行事乖癖,若是有甚麼發伢兒瘋的預兆,你多勒住她一點子,權當是還我的人情了。”
李嬤嬤一面講一面咳,蒼白的臉上因這肺部劇烈的收顫而綳成醬紫色,姬芙右手扶在她肩處,左手在她胸口從上而下的按捋順氣。
“好,我答應嬤嬤。我在侯府多少日,就照拂她多少日。”
許是心情舒暢的緣故,叄口一停地喝完葯湯,李嬤嬤的臉色愈漸紅潤起來,喘氣也十分勻稱無阻,咳嗽見少了,竟也能吃下一碗粥去。
世上重病突愈之例不見得多,卻也不見得一樁都無,姬芙瞧李嬤嬤這模樣,心覺康復有望。一炷香后,當她端著熱好的第二碗粥進屋時,邁動的步伐生生一頓,喜不自勝的表情僵在臉上,唇角下塌,坍成沒生機的舊鉛色。
李嬤嬤依舊半靠在床頭,頭垂著,身上披了件常年穿的舊襖子,右手牢牢抓著湯匙,左手的粥碗卻反扣在被褥上,米水潑了大半,卻不見主人有甚反應。
這是姬芙第二次直面生死離別,少了絲茫然,多了些惆悵。
落淚、擦身、換衣……一切都是在面無表情與無聲無息下進行的。
直至酉時墨月帶人來請,恍惚半日的姬芙跟隨其後,一個不慎險些跌進園子里的溪池中,幸得墨月眼疾手快一把子扯回來,“留心些,這天兒落水不淹死也凍死了!”
姬芙的魂魄像被她這嗓子嚷醒似的,後知後覺地心道,她又是無牽無掛的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