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熟 - 九、舊夢

應白十六歲的時候,父親再婚了。
說起來,她父親還算是有情有義的,畢竟應白的母親成了植物人已經多少年了。應白早從眾人偶爾來探望時彷彿看待死物一樣的眼神,和過年過節時閑談起她媽媽時的口吻,知道了這些道理,若是那丈夫癱了傻了,做妻子的守著多少年都是應該的,若換成妻子,丈夫能照顧個一兩年都算祖上燒了高香。
更何況,家裡面雖然是做生意的,還有些錢,可要照顧一個植物人,仍然不算輕鬆。
如今,她母親總算死了,所有人終於能一口氣耗盡最後的憐憫,然後鬆一口氣,迎接早就該來臨的新生活。
所以,應白非常平靜地接受了父親的再婚。
大家第一次見面,是在城外的農家樂里,她父親應天常特意挑了這麼一個地兒,就是怕彼此待著尷尬,農家樂里各類設施齊備、活動多樣,要躲開有地兒、也有理由。
再婚對象還不錯,姓陶,年紀比她父親小上幾歲,帶了個男孩兒,長得白凈秀氣,是典型的南方女人,性格和水一樣溫柔平和,講話時還帶著一點糯糯的江南腔調。
應白都已經快記不清楚她母親說話是什麼樣了,但她看著陶阿姨偶爾目光與父親撞在一起,便會淺淺地笑起來,笑得臉上浮現一顆梨渦,就知道,她父親大概是十分喜歡這樣的。
那男孩兒比她小兩歲,長得十分像她,皮膚白得很,只是有些單薄,高鼻薄唇,下頜線條如水墨淡淡劃過,流暢削瘦,一看便是個沒長成的少年模樣,唯獨那雙好眼睛,亮極了,亮得彷彿雨霧裡都要刺進來的太陽。
落座后靜了一會兒,應天常便打起了圓場,“應白,這是你陶阿姨,她小孩比你小上兩歲,以後你要多照顧照顧他,兩個人要好好相處。”
應白看向笑得溫婉的陶阿姨,輕輕點了下頭,然後看向她以後名義上的弟弟,卻撞上了一道目光,她望過去,只看見他眼眸中藏著的無動於衷。
對這一派歡欣溫情的無動於衷。
應白的睫毛動了動,在眼底下落了一道淺淺的痕迹,她垂了眼,掩飾自己突然蔓延上來的笑意。
是同類啊,這下可有趣了。
這頓飯吃得還算順利,兩個大人忙著給他們夾菜,適時表達一下關愛,偶爾還交換下眼神,不約而同笑起來,彼此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在孩子面前都這樣難以遮掩,真是老房子著火。
應白規規矩矩地吃完了這頓飯,該吃菜吃菜,該喝湯喝湯,一點沒有漏出任何不快的神情,她那便宜弟弟也一樣,吃得專心極了,彷彿根本看不見大人的眉眼官司。大概是年紀小,吃得也快,一會兒便下了兩碗飯,然後就放了筷子。
應天常大概也是考慮到怕他尷尬,便一臉慈愛地讓他出去轉轉玩玩,美曰其名男孩子要多動動,那孩子也聽話,還知道說句“叔叔你們慢吃”的客套話才出了門。
應白又撿了幾筷子,便覺得吃得有些撐了,上身坐得規矩,下身卻在桌布的遮掩下,一條腿離了地,不停晃著,百無聊賴地用鞋底擦著有些粗糙的水泥地。
大概是聲響被坐在旁邊的應天常聽見了,便也轉頭輕聲吩咐她,“要是吃飽了坐這無聊,可以出去玩。”
看來挺滿意今天她的表現,應白笑著點了頭,起身出了門,留這一對老鴛鴦獨自相處。
如今是春天,城郊還算暖和,這地兒是農莊主自己建的,旁邊圍了片小池塘,有條道通往那兒,水泥澆的仿古亭子雖不精緻,色兒倒鮮艷,樑上的泥窩飛來了燕子,一窩的雛鳥張著嘴嘰嘰喳喳地等待哺喂。
應白站在旁邊,望著那泥窩發獃,燕子飛回來了,將喙里的食物哺進那一個個張開的黃色尖嘴裡,應白看了半天,說不清是覺得可愛還是噁心,只覺得養育子女真是一件煩人的事情,如果她是那燕子,一定把這些統統撇下,一個人,不,一隻鳥去北方凍死在冰天雪地里痛快,她面無表情地想著。
一個噴嚏把她從這些有的沒的想法里拽了出來,她從亭子里往外望去,只看見她那便宜弟弟站在水邊上,手捂著口鼻,極力忍耐的樣子,眼裡似乎閃了點光,顴骨都泛起了一陣紅,哪裡還有在飯桌上時那淡定的樣子。
她沒急著過去表達姐弟情,反而支著下巴靠在欄杆上欣賞了一會兒他狼狽的模樣,眼看他緩過來,沒樂子可瞧了,才走了過去。
走近了才發現,原來是半空中飄著一點柳絮,水池旁就種了棵柳,枝葉輕飄飄點在水面上。入了春,柳樹抽芽了,便漫天漫地飛著這白茫茫、細碎碎的玩意兒,一不留神就入了口鼻,嗆得人難受,看來他便是中了招。
她直接越過了那少年,站定在他身前,他比應白還高了一點,正在抽條兒,所以身量有些薄。應白歪了頭,正大光明地打量著他,眸子里閃動著不懷好意的光,半點沒有掩藏。
少年自然注意到了她,他氣還沒完全順過來,看到這目光,一下子差點又咳了起來,卻用手把口鼻掩得更加緊了,極力按捺住不在她面前咳嗽,直逼得眼裡亮光更加盛了,冰沁沁的,跟刀子一樣。
然後應白突然笑了,笑得燦爛極了,他看到那笑,愣了一下,無端端想起之前和媽媽去上墳時看到的迎春花,整個灰突突的墓園裡,只有那簇迎春花開得熱烈澎湃,讓人躲都躲不開。
應白走到樹旁,放鬆地靠在柳樹上,柳條依稀拂在她身上,如同柔軟的牢籠,她一隻腳踩在半扎進水裡的柳樹根上,一隻腳撥動著水面,撩著點點的水光,然後故意用甜蜜蜜的聲音問道:“你叫什麼呀?”
少年沒有理她,試圖重新平順自己地呼吸,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放下手來。
沒等到迴音,應白皺了眉,提高了一點聲調,問道:“誒,小聾子,問你呢,你叫什麼?”
他終於轉過來看了她一眼,只用眼角輕輕略過,沒有掀起一點波瀾,眼神是和他年紀所不相符的冷淡,彷彿在看他腳邊的一塊石頭。
這目光應白見過很多次,所有人談起她媽媽時,也是這幅表情,就好像他們談的不是一個活人一樣。不過,也確實不是活人了,應白的太陽穴跳了一下,然後有些諷刺地想著。
大概是她的眼神變得有些灼人,少年轉了過來,眼神里沒有畏懼,但隱隱可見淡淡的不耐煩,終於開了口:“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知道說過了,可我沒有聽,也沒有記住,所以你再告訴我一遍。”頤指氣使。
少年面無表情地望著她,終於鬆了口,說道:“陶蒼林。”
應白唇角一下翹了起來,如同吃了蜜一樣,她從樹根上跳了下來,腳步輕快地跳到他身邊,故意湊得極近。
兩個人的鼻尖幾乎只隔著幾厘米,連睫毛都能看清,瞳孔里倒映著彼此的面容,呼吸輕輕交纏在一起。
應白看見他黑沉的瞳孔一下子聚焦,似乎沒有反應過來,然後一下子退了開來,呼吸也亂了幾分,瞪著她沒有說話。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得眼睛都彎了,說道:“我叫應白,你要記住了。”
少年到底年紀還小,三番五次下來臉色有些沉,喜怒終形於色。
應白卻依然掛著笑,輕巧地和蝴蝶似的靠攏他,猝不及防地踮起腳來,靠在他耳邊,呼吸噴在他耳根,輕輕說道:“以後,我就是你姐姐了。”
他到底惱羞成怒,一下子要推開她,應白卻先一步退了開來,就這麼邊倒退邊笑著說:“你耳朵紅了,你知道嗎?”
說完便跑開了,綁的馬尾辮一下下跳著,隨著她輕快的步伐,不斷落在她的背上,她穿了襲花裙子,那黑黝黝的馬尾便像黑翅蝴蝶一樣,飛舞在花叢里。
少年望著她的背影,面上是掩不住的氣忿,卻不由自主摸了下耳根,有些發燙,他放了手,暗暗咒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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