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托菲爾的一天由下午一點左右開始,這時間對常人來說太晚,但與他的同族相比,已是早到異常的程度了。
今天曼托菲爾也如過去三萬多個日子一般,在太陽開始朝西偏移時甦醒,緩緩張開翡翠色的眼瞳,目睹相處數十年的老管家背對自己拉起窗帘。
曼托菲爾沒有發出聲音,但老管家──賽巴斯欽──卻像背後長眼睛一般,回過頭朝他微笑道:「午安,曼托菲爾大人。」
「午安,約瑟夫。」
曼托菲爾以沙啞的聲音回應,掀開軟如綿雲的鵝毛被,露出除了一件絲綢長褲外未著一縷的身軀。
賽巴斯欽在曼托菲爾放下腳時快步來到床畔,拿起早早備妥在床旁矮柜上的梳子和髮帶,替睡眼惺忪的主人整理亂翹的銀髮。
梳發后是更衣,曼托菲爾在賽巴斯欽替自己穿好襯衫與西裝褲,動手繫上腰帶時完全清醒,看見老管家從衣架上拿下背心與領結,抬起手制止道:「夠了,我今天要去巡森林,穿太多不好活動,還會增加臟衣服的數量。」
「我相信莉亞、雅絲和洗衣機不會介意。」
賽巴斯欽雖如此回應,但仍將伸往衣架的手給收回,改拉開床邊矮櫃的抽屜,從中拿出一條祖母綠墜鍊。
當賽巴斯欽將墜鍊掛到曼托菲爾的頸上時,曼托菲爾正在解開襯衫第二顆釦子,他看著貼在自己心口的寶石項鍊,愣了一下抬頭向老管家尋求解釋。
賽巴斯欽微笑道:「這是我上周託人從哥倫比亞帶的,做工和色澤都是上上之品,還有白魔法師的祝福,您可以放心的戴著它在森林中跑跳。」
曼托菲爾瞪著老管家的笑臉,沉默好一會才低聲問:「你就不能讓我只穿襯衫、長褲出門嗎?」
「那樣稍顯單調,您若是不喜歡項鍊,還有胸針、領針、袖扣、腰……」
「項鍊就好了。」
曼托菲爾截斷賽巴斯欽的話,從長者臉上瞧見滿意的表情,垂下肩膀走向置於床鋪和壁爐之間的圓桌。
桌上放著曼托菲爾的「早餐」,品項既不多也不奢華,僅有一碗灑有水果丁的燕麥粥、幾片抹有奶油的黑麥吐司、一壺黑咖啡和盛有深紅色液體的小巧水晶杯。
曼托菲爾在看到水晶杯時頓住,皺眉轉向賽巴斯欽問:「今天是周三?」
「不,今天是周一。」
賽巴斯欽來到圓桌邊道:「這是大家的心意,您最近消耗得比較厲害,所以我和其他人討論后,決定增加『補給』的次數。」
「……我還撐得住。」
「我毫不懷疑。」
賽巴斯欽為曼托菲爾拉開椅子,伸手摸了裝黑咖啡的玻璃壺一會,快速抽手愧疚地道:「曼托菲爾大人,容我為自己的錯誤致歉,我以為您會如往常一樣於下午一點醒來,因此在十二點四十五分沖泡咖啡,然而您今日一點二十七分才甦醒,導致咖啡的溫度不足,請您原諒。」
「約瑟夫……」
「我沒有暗示任何事。」
賽巴斯欽笑容可掬的回應,端起水晶杯遞向曼托菲爾道:「曼托菲爾大人,請用。」
曼托菲爾神色複雜地注視水晶杯,雙唇微啟再閉合,反覆幾次才伸手接下杯子一口飲盡,感覺濃稠、散發鐵鏽味的液體滾過喉頭,既滋潤了乾枯的喉嚨,也緩解了纏繞手足軀幹的疲憊感。
──我還要持續這種醜態多久?
曼托菲爾於心底輕嘆,翡翠色的眼瞳隨之轉暗。雖然他嘴上說還撐得住,其實心底清楚得很,現在的自己和破洞的水桶沒兩樣,即使能將破損的地方縮小,但只要漏洞仍存在,這具身體就會永遠處於飢渴、需要『補給』的狀態。
這不是他繼承亞特伍德莊園的初衷,他不是為了獲得莊園中人的滋養或保護,才決定留駐於此。
賽巴斯欽注意到曼托菲爾的眼神變化,端起咖啡壺咖啡注入鑲金瓷杯,輕鬆地淺笑道:「話說回來,多米尼克先生越來越早起了呢,昨天他在狗屋和獵犬玩了半日,又去柴房幫我劈窯烤爐要用的柴,經過一整天的勞動后,今天居然六點多就爬起來,現在的年輕人體力真是好啊。」
「他的祖輩中應該有人是狼人。」
曼托菲爾端起瓷杯啜飲一口咖啡,在漆黑如夜的飲品上看見自己的臉龐,神色頓時由苦澀轉為複雜。
他在同族中雖然稱不上年長,可是接觸過的人或非人算起來沒有上萬也有上千,而這上千人或非人中,沒有一個和多米尼克──萊奧──相同或相似。
這名青年有著會讓人評斷為輕率、不成熟或漫不經心的外貌:火焰般的紅短髮、英俊但帶有幾分孩子氣的臉龐、古銅色的身軀,與橫越半片胸膛和背脊的玫瑰、槍和持星女子刺青。
然而當自己被慾念折磨得神智不清,闖進萊奧的房間襲擊對方時,青年又展現出高度的冷靜與自製,在意識到力量上無法取勝后馬上改以口頭安撫,並兩人交媾時盡其所能的放緩深度和力道,不像其他應徵者一般掙扎幾下后便沉迷情慾,扣著曼托菲爾的腰猛搗深干。
可是若要因此就將萊奧的評價修正成聰明、理智、體貼又不太對,聰明的人會在曼托菲爾情緒失控哭出來時逃跑,而不是撫去他的眼淚讓當事人猛然回神;理智的人會於賽巴斯欽拿出合約和保密協定時選擇後者,而非接下這個荒唐的工作;體貼的人會在明瞭曼托菲爾的性格后保持沉默,而不是利用這點威脅自己。
──無法將這個人類歸類。
曼托菲爾雙眉緊蹙,腦中浮現萊奧對自己的評語「你的臉和身體都是我最喜歡的類型」、「護士姐姐們雖然可愛,但遠不及你吸引我」,他的容貌在人類眼中是有中上水平,可是也被昔日友人評為「好看但不好親近,不笑的時候殺氣騰騰」,而身軀更不用說,傷痕坑疤多到沒有一物遮蔽就會嚇到人的地步,難以理解這樣的臉、肉體有那裡吸引人。
「人的喜好是各式各樣的。」
賽巴斯欽忽然插話,接收到主人滿是錯愕的注目,偏頭悠哉地微笑道:「您把心底話說出來了,不過您放心,我會馬上忘掉多米尼克先生對您個人魅力的讚賞。」
「約瑟夫……」曼托菲爾青著臉低喚。
「您忠實的僕人在此。」
賽巴斯欽躬身回應,順勢拿起咖啡壺注滿曼托菲爾手裡的杯子,主動改變話題問:「您今日有需要乘車外出嗎?」
「沒有這個打算。怎麼了?」
「多米尼克先生想到城裡買些個人用品,不過他雖然有駕照,但畢竟是外地人,所以我讓宅里的司機載他過去,預計傍晚過後回來。」
「司機……古魯塔克嗎?」
「是的,他昨天在保養車子時遇見多米尼克先生,交談后發現兩人都是紐奧良鵜鶘隊的球迷與飆車愛好者,幾乎是一拍即合。」
賽巴斯欽注意到曼托菲爾神色有異,將咖啡壺擺回桌上問:「您覺得我的安排不妥嗎?」
「沒有不妥,只是……」曼托菲爾皺眉沉吟。
由於職務的緣故,古魯塔克對於外界的了解、接觸的次數都僅次於賽巴斯欽,別說是載人進城購物了,走公路將人送到美國另一端都不成問題;而就性格和年齡而言,這名司機也是莊園中和萊奧最相近的一人,有他相陪萊奧肯定不會無聊。
可是古魯塔克在陪伴人類上雖有這麼多優點,卻也存在兩個致命的缺點,第一是性格,他太過單純、粗線條,不時就會出包惹麻煩;第二則是種族,古魯塔克所屬的族群可說是莊園內與人類區別最大,最有可能把人嚇得半死的一種。
儘管曼托菲爾對萊奧感到困惑與棘手,但大概是對反覆的「面試」感到厭倦了吧,一想到如果萊奧被古魯塔特嚇跑,他就湧起難以言喻的空虛感,拉平嘴角抬頭問:「古魯塔克有把護符帶在身上吧?」
「當然,我親自檢查過。」
賽巴斯欽打開糖罐的蓋子,拿著方糖夾問:「今天也是放兩顆嗎?」
曼托菲爾以點頭代替回答,看著潔白的糖塊沉入漆黑的杯子中,細亮的結晶一點一滴變色、縮小、消散,端起瓷杯啜飲一口,苦澀與甘甜同時漫過喉頭,讓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月輝下的交纏,握杯的手指倏然收緊。
「曼托菲爾大人?」賽巴斯欽警覺地問。
「沒事。」
曼托菲爾匆匆嚥下咖啡,將注意力由回憶拉回現實,將面前的麵包、水果燕麥粥一口一口送進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