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輝是在早點鋪子喝稀飯的時候知道梁玥跳樓了。
當時鄰桌的客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喋喋不休:“你看這老妖婆,不知道花了幾千萬整她這張臉,呵呵,整成多少歲心都是黑的!惡有惡報,跳樓便宜她了。”
客人吸溜著麵條,把手機放在餐巾紙上,微信群里傳的那張血腥圖片充滿屏幕。
杜輝瞟了眼,臉部肌肉抽了兩下,機械地咀嚼著榨菜,那點兒鹹味忽然讓他喉嚨乾澀,稀飯在胃裡翻騰,順著食管逆流而上,哇啦一下吐了滿地。
他不敢抬頭抽桌上的紙巾,拿袖子抹抹嘴,手指直抖,周圍的人們用嫌惡的目光看著他,顛著漏勺的老闆也很惱火:“快走快走!有病去醫院!”
杜輝落荒而逃。
他去公共洗手間把衣服上的穢物弄乾凈,出來后被人截住了。
幾個地痞流氓模樣的小青年把他拽到僻靜的小巷裡,二話不說動了手。這種情況已經是第叄次發生了,梁玥的公司因為假疫苗鬧到破產,合作方都毀了約,以致於原野製藥欠了一屁股債。她輕輕鬆鬆死了,留下一堆爛攤子,公司的人不肯接,那總得有人當受氣包。
杜輝這些年活得太舒服,身體素質不復當年,做個俯卧撐都喘氣,被他們拳打腳踢一頓,伏在地上奄奄一息。小青年們走後,他癱坐在垃圾桶旁,茫然地睜著眼睛,呆了好一會兒,掏出手機,想打個電話。
手機欠費停機了。
梁玥在時,杜輝就沒有一分私房錢,她死了,所有財產拿去抵債,不抵債的也被人惦記,連他住的公寓都被奪走了。現在他錢包里只有一千塊錢,還是月初張先生給的。
那天他被趕出公寓,放眼整個銀城沒有容身之處,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流浪,結果在公園裡碰見個戴墨鏡的算命先生,算得特別准,還說跟他有緣,把他帶回郊外的工作室聊了很久,給了他一個畫著符紙的紅包。
做先生這行的,不缺財,與人交往也不看財多財少,全憑天意,給了就給了。
杜輝睡覺時都把這紅包揣在胸口,他覺得就是因為有符紙護身,自己才沒被人給打死,而且這一千塊錢小流氓們都沒拿走,可不是張先生有神通嗎?
他拿著這錢,在街頭買了塊燒餅,又去了汽車站。
杜輝想回家了。
花了叄天功夫,大巴終於到了瓶縣,他雖然十幾年都沒有回去,但山村變化不大,順利摸到了自家的小院子,門前那棵桃樹已經長得老高了。
煙囪里冒著炊煙,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推門,妻子衰老憔悴的臉就在燈下,桌旁的青年有一張和他年輕時極為肖似的臉孔,見了鬼似的瞪大眼看著他。
杜輝還沒說一個字,就被親生兒子抄起板凳打了出去,孩子他媽站在一邊罵得唾沫橫飛,說他狼心狗肺現在倒想起他們來了,咒他死在外面。
小流氓都沒把他怎麼樣,他兒子用力一砸,頭破血流。
杜輝在地上爬著,老淚縱橫,鄰居認不出他,只當他惹了牛家母子倆,可憐他上了年紀,叫了兩個人把他抬回車站。
於是他揣著剩下的錢回了銀城,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張先生了。此前張先生掐指一算,勸他不要回老家,否則有血光之災,可他沒聽。
他想知道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會不會死,抑或是生不如死地活著。
張先生見了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慘樣,特意把客人晚上的預約推遲到明天,與他秉燭長談。
“你和我一樣,是天煞孤星的命,註定克盡父母兄弟妻子兒女。你若再同他們接觸,後果很難說。你命中有一女,生辰八字叄陽開泰,你一定不要去見她,否則她難逃厄運。”
杜輝沒跟他提過自己有個女兒,對張先生的本事愈加佩服。
“大師,我無路可走了,我前妻和兒子都在老家,女兒在銀城讀書,她恨我拋棄了她,其實……其實我一直很關心她。我想找個工作,就算掃大街也成,把這些年欠她的都補回來,和她一起好好過日子,我真的想這樣……我從前鬼迷心竅,我後悔了。”
張先生從紅珊瑚筆架上取下一根狼毫筆,在紙上寫寫畫畫,手指掐掐算算,忽眯起眼,長嘆一聲:“怪哉!怪哉!”
“怎麼了?”杜輝緊張地問。
張先生用筆桿敲敲紫檀桌,“你這命數著實古怪。你雖是天煞孤星,但財運頗佳,遠落不到如此窘境,本該安享晚年。”
他揭開茶蓋,仙風道骨地撇去浮沫,“你被火怨纏身,這怨氣非常大。老兄,你家裡可曾遭遇火災、死了人?”
聽到“火怨”二字,杜輝臉色登時慘白,雙手發起抖,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我,我家裡沒有啊。”
張先生犀利的目光瞅著他,就跟看玻璃人似的。
杜輝咽了口唾沫,“我家裡真沒有,但是,但是十幾年前,我們那兒有一家人著了火,燒死了一個老太太和一個男孩……”
張先生拊掌:“這就是了!兩條人命呢!你當時是親眼看見的?離得不遠?”
杜輝驚恐地點點頭。
“我起初沒看出來,是你身上沒帶血氣,現在破了腦袋,怨氣就顯出來了。他們在怨你沒有搭救。”
“大師,救救我!”杜輝推開椅子,噗通跪下。
“以我的能力超度不了,不好辦。你得想個法子讓他們安息,你這些年心中應該存有愧疚,所以他們認準了你纏著不走。”
杜輝陷入了迷茫。
張先生又補充:“如果你送不走他們,境況只會越來越差,你死了,他們就去找你的子孫後代,讓你的兒女跟你現在一樣,窮困潦倒、抬不起頭做人。恕我多問一句,你的大兒子現在過得如何?”
杜輝慘白的臉色隱隱發青。
“安息,讓他們安息……”他嘴裡喃喃有詞,失魂落魄地走出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