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機降落在果敢老街市。
果敢,也稱緬甸撣邦第一特區,首府老街市,位於緬甸與中國之間的撣邦高原,北面和東面緊鄰中國雲南省。
十六年前果敢同盟軍宣布脫離緬共,實行高度自治,擁有獨立的政府、軍隊、稅收和法律制度,不對緬甸軍政府承擔任何義務。表面上是第一特區,實質上已成為緬甸的國中之國。
“坤哥,崑山已經被押送過來。”阿耀看完新收到的信息,發動了車子。
從泰國到果敢,不到兩個小時的航程,感官上卻是從繁華都市到了落魄小鎮。馬路不寬敞也不幹凈,兩側多是鐵棚房,有的明顯是在武裝衝突中被摧毀,大人在殘破的廢墟中挑撿能用的東西,小孩們赤著腳在摻著黑灰的泥濘里追逐打鬧。
比起住宅,周圍算得上“建築”的,是清一色的賭場。在果敢,賭博不僅合法而且佔主要收入。
車駛過雙鳳塔,穿過熙攘人群,進入老街東城。這裡算得上果敢風景最好的地區,越往湖邊開就越安靜,遠遠地能看見兩輛軍用越野,和幾個穿著迷彩服端著槍的男人。
周寅坤剛下車,那幾人便立刻看過來。
“坤哥!”
跪在地上雙手被反綁住的人看見他,嘴裡嗚嗚地叫了幾聲。聲音里滿是畏懼,顯然是知道賽蓬和周耀輝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控制得了他。
男人走到湖邊的釣魚椅上坐下,點了根煙。
他不說話,反而讓跪在地上的崑山更緊張,他跪著爬到周寅坤旁邊,嘴裡嗚嗚咽咽地叫著,彷彿有一肚子話要說。
周寅坤這才偏頭瞧了他一眼,“嘖,誰把佛手叔捆成這樣,解開。”
阿耀上前解開了崑山的繩子,他立刻拿下塞在嘴裡的毛巾,“阿坤,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你別動我老婆孩子!就看在我以前跟著賽蓬老哥忠心的份上,求你別殺我!”
周寅坤盯他兩秒,忽然一笑,“叔,這麼些年沒見,你這脾氣變化不小啊。”
“啊?是、是嗎……”崑山滿頭大汗,眼神有些閃躲,“這人年紀大了就是怕死。”
“哦,是這樣。”周寅坤撣了撣煙灰,“既然你知道我想問什麼,那就說說。”
“好,好。”崑山抹了把腦門上的汗,“你是不是想知道當年坤沙落馬投降,你爸和你大哥——和阿輝去仰光談判,到底都談了些什麼對吧。”
“當時、當時不止他們,緬甸叫得上名字的那幾位都去了,畢竟坤沙留下的是一塊大肥肉,無論是武裝部隊還是毒品,總歸是要有個去處。緬甸軍政府為了防止緬甸境內爆發大規模戰爭,這才舉辦了那次秘密談判。同意瓜分坤沙留下的一切,條件是絕不進行武裝鬥爭。”
“這其實對政府來說是件好事,讓坤沙的兩萬武裝軍和他那些地盤四分五裂,總比攥在一個人手裡強,他們就是為了避免出現第二個坤沙。”
周寅坤不耐煩:“說重點。”
“重點就是,賽蓬老哥不要坤沙留下的那些。”崑山說,“畢竟當時你們家的生意僅次於坤沙,等那堆人把坤沙的生意盤上手,早就沒了市場,最後還是只能跟著賽蓬混飯吃。要說武裝這塊,賽蓬老哥只相信自己培養出來的人,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想接手坤沙的武裝軍。”
“所以老爺子要了什麼?”
“他跟緬甸軍政府簽了一份協議,要求十年內政府不得以任何形式干預他的生意,必要時還得提供軍隊支持。作為官方支持的交換,他承諾每年支付一億美金,作為政府軍需費用。”
話說到這個份上,包括周寅坤在內的所有人才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年賽蓬幾乎不動用武裝力量,卻能在東南亞甚至整個亞洲形成壟斷。得到緬甸政府的支持,控制了金三角的毒品原料地,就等同於控制了整個市場。
同時,也明白了周耀輝為何在泰國也著重發展政府關係。他是照葫蘆畫瓢,試圖像當年賽蓬跟緬甸軍政府談判一樣,獲得泰國官方的支持。而洗白身份根本就是用來搪塞賽蓬並掩人耳目的幌子,從隱藏LSD專家名單和實驗室,到暗地收購化學公司及工廠……周耀輝自始至終想要的,都是比賽蓬時期範圍更廣、時間更長久的毒品市場壟斷。
周寅坤冷笑,掐滅了煙頭,“給佛手叔找個地方先住著。”
“啊?”崑山沒想到自己都交代了還是不能走,他語氣緊張:“坤,阿坤,我只知道這些,全都告訴你了!這麼多年我都把嘴閉得緊緊的,規矩我都懂,直到我死都不會泄露半點的。”
“叔,有的事你的確是全說了。但另一些事你是半個字都沒吐出來吧?”
“什、什麼……”
“不過也不急,”周寅坤笑說,“趁著我還有其他事,你自己考慮清楚,什麼時候想好了什麼時候跟我說。”
“沒有了,阿坤,真沒有了!”
周寅坤懶得聽他狡辯,隨意擺擺手,阿耀一把拎起崑山的后襟,扔給了守在車邊的武裝軍,崑山被塞上車帶走。
阿耀回過頭來,周寅坤還坐在釣魚椅上,面前是平靜而巨大的湖面。
“坤哥,按照崑山的說法,協議馬上就到期了。”
後面的話阿耀沒有說,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接下來的形勢。
緬甸軍政府迫於國際社會的壓力,早年間就開始推行禁毒禁種,九六年會簽下那份協議不過是權宜之計,等協議到期,必然會繼續之前的措施。
到時候就是在佤邦政府的阻撓之上,又多了一重更大的阻力。即便周寅坤手裡的武裝軍戰力再強,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同時跟緬甸軍政府和佤邦政府撕扯,最好的結果也是兩敗俱傷。
周寅坤沒說話,只看著眼前的湖,不知在想什麼。陽光灑在湖面上,微風吹起水紋漣漪,周遭一片靜謐。
直至突兀的電話聲響起。阿耀拿出手機,遞給周寅坤:“坤哥,是白家。”
周寅坤接過來看了眼,白茂恩。
“消息夠靈的,我前腳剛回來,白家後腳就知道了。”
電話接通,阿耀聽見裡面好像是女聲。
那邊不知說了什麼,這邊周寅坤嗯了聲,“當然,待會兒見。”
白家,女聲,還能跟坤哥見面的人……阿耀大概猜到是誰。
白麗君,果敢四大家族之首白家的二小姐,哥哥白茂恩是果敢軍副總參謀長,父親白明檀則是果敢首府老街主席、果敢同盟軍副司令,更是當初參與果敢脫離緬共獨立的重要人物之一。
如今的果敢是家族式治理,地盤分裂,以白家實力為首的四大家族井水不犯河水。能讓白家為首,不是什麼謙恭禮讓,歸根到底還是打不過罷了。
而周寅坤手裡這隻武裝軍在果敢盤踞已久,無人不知,四大家族都想拉攏,所以只要周寅坤在果敢出現,總有接不完的邀請電話。這其中又以這位白家二小姐最為特殊,坤哥回來,一個小時內她必然也會出現。
*
去白家的路上,阿耀開著車,看了眼後視鏡,後座的男人一直把玩著手機。
“坤哥。”阿耀叫了聲。
“說。”
“崑山已經說了談判的事,你扣著他,是懷疑他有所隱瞞?”
聽了這話,周寅坤才挪開視線,抬眸對上後視鏡里的阿耀,“你要是崑山,知道我想要什麼,你會怎麼做?”
阿耀想了想,“崑山貪財,按他的性格,應該先談好價錢再開口。畢竟只要他咬死不開口,我們也不能真殺了他。就算他把該說的都交代完,我們其實也沒有殺他的理由,他既然能靠著寮國政府藏這麼多年,就說明在那邊靠山夠穩。”
“比起殺了他,利用他的關係擴建工廠,鋪開寮國市場才更有價值。”說到這裡,阿耀頓了頓,“他跟著老爺子做毒那麼多年,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所以你說,他在我面前又怕又心虛的樣子,是不是很讓人好奇。”
“坤哥是懷疑——”
恰好此時周寅坤電話響起,阿耀立刻噤了聲。
周寅坤聽完第一句,問:“什麼時候醒的?”
那邊醫生回答:“其實早上就醒過一次,吃了葯又睡過去,直到現在真正清醒我才給您打的電話。”
早上就醒過,也就是說,他剛走沒多久她就醒了。還真是會把握時間。
“她人呢。”
“那位小姐清醒之後就自己出去了,我和照顧她的那位女服務員跟著,她一直坐在沙灘上看海。到現在一句話也沒說。”
周寅坤臉色不大好看,“吃東西了沒有。”
“沒有。我們也送過,還勸了好幾次,但是她就像聽不見一樣,不理人,也不吃東西。”
前面開車的阿耀明顯感覺到車內氣氛不對,不由又看了眼後視鏡。
“不吃就再送,送到她張口為止。”掛電話之前,男人又補充了句,“送甜的和葷的,她吃不了辣,素的也不喜歡。”
那邊剛應了個好字,周寅坤就冷漠地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