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952節

適才兩人觸動機關,階台上的王座雖轉了出去,室里始終能聽見外頭的動靜。
明棧雪料那傳聲的機關不在座椅,而在牆壁之上,大膽出手,果然印證心中所想;欣喜回頭,見耿照雙目赤紅,撮緊的拳頭簌簌顫抖,暴凸的青筋爬滿鑄鐵般肌肉糾結的手臂,像在苦苦抑制著什麼,並未因聲源斷絕,而稍有改善。
“我……頭顏里有……有東西……”他艱難地開口,眼瞳翻轉、白多於黑,嘴角止不住垂涎,語聲含混,彷佛癲癇發作,模樣土分嚇人。
“牠……牠要跑……跑出來……我沒法……快不行……妳快……快走……離……離開……救……阿纓……別讓……別讓她……” 明棧雪知他性情堅毅,極能忍耐痛苦,眼下無論擾亂他的是何種心魔,均已遠遠凌駕少年的堅忍與毅力,距全面失控僅只一線;耿照以驚人的耐力,苦苦抵抗侵蝕,只為將場內的少女託付給她。
女郎心頭凄惻,憂急脫口:“那你怎麼辦?” “轟”的一響,耿照雙拳一振,擊上身後骨牆,整間密室竟微微一晃。
“我……有……法子……”他咬牙甩頭,苦苦掙來的清明卻只夠吐出這幾字,兩臂再度揮擊如振翼,轟於牙骨壁面,不僅轟得密室結構動蕩,落拳處鮮血飛濺,迅捷無倫地渲開兩團烏紅,四向蔓延。
疼痛令他神智倏清,搖了搖腦袋,勉力道:“妳……救……阿纓……啊啊────────!嗚嗚嗚……別讓她……別讓她……”歪著脖子用力甩頭,像要將頭顏從血筋暴凸的頸上拔起也似,“碰!”三度擊牆,嘶吼聲猶如異獸,明明身面仍是人的模梁,周身已漸失人形。
明棧雪心底一異,片刻才會過意來,知是“恐懼”────她已多年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緩緩退上階台,嬌軀微靠壁面,仍放心不下,咬唇道:“你放心,我會救她。
但你……你怎麼辦?” 耿照雙拳四度落下,密合無縫的骨壁終被他轟得簌簌落塵,也不知是哪兒迸碎了,但疼痛卻無法再讓他清醒些個,對明棧雪的殷問充耳不聞,喃喃道:“別……別讓她……啊啊啊啊——哈、哈、哈……嗚……別讓她……別讓她……” 明棧雪本想走下階台,聽清他說了什麼,赫見少年身後骨壁染血,黏膩血污流溢直下,緋紅的壁面留著蛛網般的黑紫痕迹────(他……打裂了那面牆!)以透勁破壞傳聲機構,用上八成眞力,骨壁絲毫無損,耿照竟能將牆毀損如斯,純以力論,豈止倍勝!女郎不禁悚然,毫不猶豫按下機括,嘎嘎作響的機括轉動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他猛然抬頭,最後一絲理智隨語聲迸出牙隙,雙目徹底轉赤,神色猙獰:“……別讓她殺光他們!”嘶吼如獸咆,整個人電一般疾射而出,撲向轉動中的階台!千鈞一髮,王座轉入,階台及時將明棧雪旋出,這石破天驚的一撲全轟在王座上,龍皇寶座自非壁面可比,密室內一陣天搖地動,似將崩毀,王座卻完好如初。
發狂的少年不再痛吼掙扎,雙臂如刀、大開大闔,身形乍現倏隱,不停出現、消失在房間的各個角落,掌風、刀氣及飛掠時所引起的驚人風壓,布滿整個空間,只有上下四面接連出現的刀痕,更不稍動……開眼睛,才發現連虛境內的景象,也跟平時所見不同。
觸目所及,竟是一片滔天血海,彷佛無休無止;唯一的一塊陸地,便是自己落足之處。
“有什麼要來了”的異悚,清晰得像要浮出肌膚表面,耿照正摒息以待,驀地一隻泥塑般的血手自足邊伸出,將他拉倒,繼而緩緩上爬,黏膩的血漿漸成人形,幻出衣衫靴鞋的模樣,焦熔也似的一團圓顏由上方迫近他,慢慢浮出眼耳鼻唇,赫然是耿照的面孔。
一個由血液凝成的自己。
鐵鏽般的鮮烈血氣,霸道地鑽進鼻腔────若虛境中,眞有五感知覺的話────貼著身體肌膚的黏膩溫涼,也與現實世界里,“血”的意象若合符節。
這或許是整片血海所凝化而成的意志,化成耿照的模樣,為僭奪身體的主導而來。
換作他人,又或往昔的耿照自己,早已震驚得動彈不得,任由血海吞噬。
此際少年卻微微一笑,正視壓制在自己身上的“血人”,怡然道:“你可能不知道,在世上看不見的敵人最可怕。
我將身體交出來,就為等你出現。
” 在密室里聽見“無聲之聲”時,耿照隱約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
始終困擾他的頭疼、於血河盪發狂攻擊紅兒,在阿蘭山三乘論法現場短暫失去的記憶……這些無不指向同一個答案。
而在虛境中,全然找不到關於這些的知覺片段,更加證實了少年的猜想。
────有人透過某種方式,在操縱自己。
若以虛境中所見來比喻,恐怕是有人在他的識海樓閣之中,另闢了一間密室,密室里藏有一個人,這人不但會在某種情況突然離開密室,接管他的意識及身體,事了亦將相關的知覺片段,通通收回密室里,不讓自己發現。
若在過去,操縱暗號一經發動,無論耿照如何掙扎抵抗,只要對方並未停手,最終失利的必然會是自己。
然而,或因碧火神功、鼎天劍脈、血照精元,乃至化驪珠及奇宮的奪舍大法等神奇遇合,接連王預,早已脫出阻謀家所能掌握,不僅強化了他的身軀,更一而再、再而三地錘鍊其精神意志,就在方才,耿照苦苦抵禦著難以言喻的穿腦痛楚之際,想到了個絕妙的點子。
他在徹底喪失意識之前,搶先遁入虛境中。
在虛境,神識能影響軀體,卻不受軀體所限,無論阻謀家是用何等異法來操縱耿照的身體,完整遁入虛境的神識將不再為其所害。
身體主導權一經交出,受異術召喚的“那個”,便從隱於虛境深處的密室中走出來,一如既往地,如耍弄葯發傀儡一般,役使少年的身軀為惡,濫殺無辜────只不過這一回,這副身軀的正主兒正在虛境里,清醒地等它。
鮮血凝成的“耿照”俯視身下從容不迫的少年,忽地眉目消融,微帶透明的酒紅色液體流淌而下,稠如稀蜜,蜿蜒流動,試圖鑽進耿照的口鼻之中。
耿照眼也不眨,依舊含笑開口,那活物般的汁血卻無法漫入周身孔竅,彷佛兩者之間,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甲。
“我猜你不會說話,是不?” 耿照觀察它,餘光掃過身子四周,那片向天地盡頭無限蔓延的滔天血海。
“沒有想法,只有本能……是殺戮的本能么?因此,才以鮮血的模樣呈現?眞是……好直觀哪!” 少年端詳著妖物持續徒勞無功地試圖侵入、溶解自己,終於確定它能做的事非常少────挾帶的線索也是────不由得微露苦笑。
虛境之中的一切,皆由知覺與神識所組成。
前者是材料,後者,則是組裝料件使其成形的巧手匠人。
阻謀家在他腦子裡放進的,並不是另一個神識魂靈,無法交流溝通,藉以得知阻謀者的身份與目的:“血人”的本質,比較接近一連串知覺片段的複雜組成,譬如使他嗜殺,譬如使他敏於揮刀取首,無視對象的掙扎哭嚎……“讓我們瞧瞧,你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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