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岳宸風入主五島之後,兩人再不曾這樣說話,但符赤錦清楚記得幼年時,她與薛公公是很親的;抱著老人漸漸失溫的身子,一股難以言喻的無助與彷徨油然而生,忍淚含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估計一輩子都想不起來,待老神君養好傷,再細細說與我聽。
” 薛百媵艱難地動了動下頷,似是搖頭,緩過一口氣來,打起精神道:“我有些事,要趁現在告訴妳,要不有個什麼萬一,我死不瞑目。
”將在荒林里遭遇魔君、受他暗示而悟之事,扼要地交代一遍。
符赤錦聽得杏陣圓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驀地想起適才眾人與惡佛交戰,漱玉節奮勇當先,分持食塵玄母,架住了惡佛的攻擊,替眾人爭取些許喘息之機,久戰無力仍不肯退,千鈞一髮之際,是薛百膳挺身替她挨了一記,才受如此重傷,心想:“騷狐狸是何等人,豈有捨己為人的道理?這是……這是借刀殺人的毒計!”思之背脊生寒,咬牙道:“恐怕她也知風聲走漏,才故意引你……老神君,你中計了啊!” 老人淡淡一笑。
“沒奈何,但教她一天還坐在宗主的位子上,老夫便須為她捨命。
明知是計,卻無第二條路可走。
”劇咳一陣,低聲道:“我……我若有什麼不測,煩……煩妳為我照看瓊飛,莫教……莫教漱玉節害她。
” 符赤錦強笑道:“莫胡說!你……你不會有事的。
瓊飛這個麻煩精,誰能照看得了?你是她阿爺,可不能這般不負責任,須得長命百歲,自己多費心。
”老人知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話既出口,符赤錦總不能眼睜睜棄瓊飛於不顧,略略放心,閉目調息運復。
場上少了薛百塍,戰況更加吃緊,染紅霞等三人只能在外圈游斗,誰也擋不了惡佛正面一擊。
媚兒對腹中陽丹所知有限,每回出手,總是頭一擊威力宏大,浩氣如升,彷佛南驪武祖再世,足堪滅卻千魔;然而陽丹所聚,卻被她一下放完,雖能自行調運,總不免費些辰光,於是第二招、第三招……威能迅速消退,轉眼又回復原本狀態,媚兒也不以為意。
“……一會兒狀況好了,就順手啦!”她總是這樣自我安慰,卻不曾去深究過這個“順手”其實是有周期、會循環的,反正一上陣先使殺手鐧,一合王不掉的,多打片刻總能解決。
她長期處在這種誤判己身實力的情況,只記初出手的烜赫之威,不免生出“我好像有點厲害”的錯覺,對上發狂的惡佛,不停地尋找出手的機會,以期能一擊將他撂倒,以致險象環生,須得染紅霞頻頻救援,才未折於鐵拳之下。
如此一來,主導攻勢的是力量不足的媚兒,而膂力極強、適合主攻的染紅霞反成了從旁打救的後援角色;唯一能以利刃格擋巨漢的漱玉節,自薛百媵傷退,始終在最外圈遊走,絕不涉險,尤令寶寶錦兒恨得牙痒痒的。
位置錯亂,調遣失衡,戰局的天秤正迅速傾向一側,只消惡佛一擊得手,至少也是兩人倒下的局面。
雪艷青雖不通世務,比武較量卻是她最擅長的領域,看出三人極是不妙,猶豫片刻,點頭道:“那好,我們先制服了惡佛,再計較不遲。
”見惡佛鐵拳掄至,染紅霞腳下踉蹌、避之不及,也沒管鬼先生如何響應,虛危之矛穿入戰團,穩穩接過惡招獰勢。
“玄囂八陣字”的地字訣一門,其力剛強,足以與惡佛一斗。
然而,發狂狀態的惡佛,力量較之平日,豈止倍增?雪艷青硬扛攻勢,也不過就是接下而已,勻不出還手的餘力,染、媚二姝見狀齊齊搶上,兩攻一守,終於止住潰退,重又陷入膠著。
這正是鬼先生夢寐以求的局面。
若漱玉節加入戰團,全力搶攻,縱不能無血制伏惡佛,最終也能保住勝利,立於不敗之地。
但他深知這名黒島毒婦的脾性,藉勢重傷薛百縢,她的目的已達,沒有天大的好處,休想她以身犯險。
這樣一來,雪艷青等必與南冥惡佛僵持不下,既無法罷斗,也難取勝。
鬼先生正好乘機施為,以迅捷無倫的天狐刀配合思首玄功,見縫插針,一一將四人放倒,就如廢驛當夜那樣────不知不賀冏,鬼先生開始以勵武的思維,來。
待“七玄混一”一事。
先前在這裡,他與祗狩雲“交心”的那番懇談,其中未必無肺腑之言,但最終連蚳狩雲也叛了……不,或許從一開始,那老虔婆就不曾被說服,伏首貼耳的恭順姿態不過是為了等待機會,恰如此際。
────既然勸服不了、設計不了,也只好訴諸武力了。
就像岳宸風鎮壓帝窟五島那樣。
鬼先生也備妥了另一套腳本,在懷柔、乃至威脅利誘以外,還有其他成事的選擇。
下定決心的剎那間,黑衣青年鬆了口氣似的,嘴角微揚,眸光爍亮,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人哪,還是得做自己擅長的。
違心就最不好了。
他提著珂雪寶刀,越走越快,落足卻輕如貓步,竟連些許聲響也無,背對他的南冥惡佛眼耳汩血,不知還余幾分清靈,自無所覺;染、雪等三姝縱以餘光瞥見,礙於須全力應敵,根本勻不出心思旁顧,連符赤錦大聲示警亦難以入耳,遑論提防暗算。
漱玉節看似仍在外圈遊走,卻悄悄拉開距離,也不理寶寶錦兒叫罵,鐵了心作壁上觀。
鬼先生頭個要放倒的是“鬼王”阻宿冥,其役鬼令神功時靈時不靈,威力忽強忽弱,卻是唯一自正面打穿惡佛防禦的路數,留著他極不穩妥。
接下來,則按染紅霞、雪艷青、惡佛……的順序為之,正所謂“鷸蚌相爭”,得利的終究是────“你就這點出息,將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汝父?” 聲音近得像是貼耳呢喃,鬼先生心念未動,身子本能生出反應,珂雪刀回身一掃,卻只劈開了祭殿中王燥微冷的空氣,哪兒有半個鬼影?自武功大成以來,只他神出鬼沒,幾曾有人在他面前裝神弄鬼?鬼先生揮了個空,不敢冒進,橫刀當胸,擺出守御架勢,暗忖:“這是”分光化影“么?不可能,當今之世,三才五峰俱已凋零,江湖不聞久矣!便是鳳翼山”那人“再渡紅塵,決計不能悄無聲息……是了,此法定是”傳音入密“,只是來人修為高我太多,才得這般隱密。
”這也在他的意料之內,露出一抹狠笑,揚聲道:“哪位高人蒞臨指教,不必藏頭露尾,還請現身一見!” “什麼藏頭露尾的?沒禮貌!我一直在這兒,是你目瞽如盲,睜眼不見。
” 銀鈴般的笑語聲飄來,正是自望璺頂端的祭殿入口發出,只見那盞繪著桑木阻“建木”標記的白燈籠一路搖下,持燈的卻非身穿銀袍的妙齡女郎,而是一名容貌奇醜的銀髮老嫗。
鬼先生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這幾日進出冷爐谷,確定谷中不曾見過這號人物。
然而更奇的還在後頭。
緊接在老嫗身後,兩名身似孩童、臉皺如王枳的小小老頭一前一後,抬了頂極小巧的垂紗小轎進來。
那小轎的華蓋上遍貼金箔,轎頂有隻似鳳非鳳、喙如彎鉤的鎏金鳥飾,振翼衝天,氣勢迫人,仔細一瞧竟有三足;說是“轎子”,更像軟椅上加了華蓋,這尺寸連坐進一名女子都嫌局促,比之迎神賽會時抬神像的神轎,似也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