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劍笏觀察那人步履呼吸,料他內功有限,豈料出手快逾奔雷,角度又如此刁鑽,便是正面相敵,也只能以“熔兵手”硬磕,閃避是決計來不及的,遑論相隔數丈?急得“啪啦”一聲桓扁了輪椅靠背的竹架,正欲動身,卻被蕭諫紙按住。
“……台丞!” “鏗”的一聲金鐵交鳴,劍光戛然而止,劍刃微彎,夾在兩根微泛金芒的指頭間。
劍客一抖腕,長劍“劈啪!”轉動,這才脫出箝制,轉了小半圈,倒撞入鞘,“好俊的‘彈鋏鐵指’!儒門絕藝,非同凡響。
” 出手阻了這一劍的,竟是徐沾。
談劍笏的修為深湛,要在他面前裝作身無武功的普通人,除舉手投足間極力隱藏、避重就輕外,也須有相若的內功修為,甚猶勝之。
談劍笏聽那劍客白頭蝰喊出“彈鋏鐵指”,不禁一凜:台丞先前說‘雇得這般高手傍身’,指的不是黑衣人,而是這名徐姓漢子。
” 徐沾自入梁府,專陪少爺吃喝玩樂、前後打點,梁斯在甚至不知他會武,也不知這“彈鋏鐵指”乃儒門三槐秘傳絕學,威力奇大,只知徐沾阻了白頭蝰之劍,合著要造反,面色一沉:,你忒好本事,委屈你給我做這低三下四的活兒。
” 徐沾沒敢頂嘴,長揖到地,低道:“少爺,秋家的地頭,傷不得秋家之人,非為那些個無知賤民,怕見了血,小姐心中不快。
教訓教訓他們,也就是了。
” 梁斯在自己都不敢見血,回神畢竟是慶幸大過了恚怒,見白頭蝰的凜冽殺氣與劍光嚇得腳夫們面無人色,徐沾又是一如既往的恭順,正想說幾句場面話,卻見油桐小徑的盡頭,忽行來一抹高減肥影,來人身著繭綢白袍、足蹬厚底官靴,豹頷燕髭,頗見威嚴,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半紅半白的玉扳指,髻上還有頂高冠,頗有一庄之主的架勢。
梁斯在暗忖:是……秋莊主親來?”婿見尊翁,禮多不怪,趕緊起身。
那人來到棚前,沖眾人打了個四方揖,朗道:“在下西宮川人,忝居浮鼎山莊總管,諸位遠來,如若不棄,入庄喝碗水酒再走。
請。
”話說得不冷不熱,又轉頭道:“小姐,屬下接您回庄。
”看似合節守度,話中卻無轉圜餘地。
梁斯在一門心思還在“婿見翁”上,見西宮川人掉頭就走,不禁愕然。
眼見秋霜潔收拾茶桶,隨他行遠,忙揚聲問道:…西宮先生!晚生欲求見秋莊主他老人家,不知方便否?” 西宮川人回頭道:“家主長年卧病,不見外客。
公子有事,可由在下轉達,或留名刺拜帖,待家主病情好轉,再請公子來見。
”眾人面面相覷,只覺此說未免太謬,若非秋意人架子極大,等閑不見外客,就是已見不了任何人,才須這般故弄玄虛。
西宮川人正欲邁步,忽聽一人道:“我聽說浮鼎山莊內,搜集無數刀劍異寶,若莊主不見外客,我等懷拳拳之情遠道而來,豈非無緣鑒寶?”卻是王子介。
西宮蹙眉道:“家主靜養,與諸位無涉。
要看寶物,請隨在下入庄。
”攜秋霜潔等,轉眼沒入林中。
梁斯在與王子介、寧函青交換眼色,心中狂喜:這是惡奴欺主啊!偌大家業落入外人手中,何物不可買賣?便是人間絕色的千金大小姐,不過就是插標待價的甘美貨物罷了。
眾人眼睛一亮,各懷心思,踏上迤邐蜿蜒的油桐小徑。
◎◎◎邸遠比想象中更陳舊,卻因打掃得土分王凈,看來倒也不顯寒磣。
廣袤的庭園畢竟需要足夠的人手維護,方見格局,眾人沿曲廊入內,沒遇幾名婢僕,無怪乎草長樹茂,恍若荒林。
浮頂山莊沒落不算新聞,然昔日縱橫東洲的鉅賈,短短兩代間淪落如斯,委實出人意表。
梁斯在兩個月前偶遇秋霜潔、驚為天人,便常至庄外茶棚看美人,料想秋拭水忒大名頭,要收用他的孫女,怕沒那麼容易。
此際見得莊園破落,興奮之餘,不禁扼腕:早知是這等落難世家,何必浪費時間喝茶?點齊護院上門綁了,毋須媒聘禮,玩完了不如己意,打發銀錢即可。
娶進家門還得過老太爺那關,光想便頭大如斗。
梁公子往日欺男霸女的勾當可沒少做,想到又能王回老本行,毋須再兜圈子討美人歡心,人都精神起來,難得不乘軟轎,領著伴當、家丁等走在西宮川人之後,信口評點園林,意態昂揚。
徐沾被撇在大隊之後,不知不覺與最末的蕭談二人走在一處,步履沉重,眉宇間難掩落寞。
“我聽人說儒門絕技,藝學並進。
”談劍笏遲遲等不到台丞開口,不忍見徐沾頹唐,率先打破沉默。
“先生身負/彈鋏鐵指‘,便無心廟堂,江湖之上,亦不乏求賢愛才的明主;若無機遇,何妨晴耕雨讀,泛舟逍遙?未必只有涇川梁氏這一個去處。
” 徐沾搖頭苦笑。
“寒窗土數載,屢試不第,終非科舉之才;家中尙有妻小,刀口舔血的江湖生涯,也不是個頭。
不入武林,這身武藝不過強身健體罷了,掙不了幾個錢。
“梁府給我的資酬不壞,足夠養家活口,公子多少聽得進我的勸,年來收斂許多,我總安慰自己,也算功德一件。
今日之後……唉!”伴當中也有各種不同的角色。
徐沾讀過書,頗擅筆墨,不比那些陪公子爺飮酒賭錢的,能撐場面,順便滿足梁府公子“養士”的虛榮心。
如今失了梁斯在的信任不說,教他知曉徐沾會武,日後少不得王些白頭蝰的差使,傷人脅命,立威以迫。
說到這份上,談劍笏也不知該如何再勸,低道:“交淺言深,是我有僭了,先生勿怪。
”徐沾拱手笑道:“大人何出此言?忠言逆耳,大人這番心意,在下銘感五內。
” 此人雖目光灼灼,直呼“大人”仍有些突兀,談劍笏順著他的目光一低頭,見輪椅橫欄之上,清楚留著個五指掐陷的焦痕,才知已然露餡。
推送輪椅,又練有“熔兵手”的朝廷命官夠罕見了,再加上雙腿不便、目光如電的狷介長者,於官場或東海武林稍有識者,兩人大名只差沒綉在背門上,無怪乎他力勸老人扮作客商,弄來兩套變裝衣物時,老台丞的冷蔑笑意幾可殺人。
“哼。
”蕭諫紙似聞心音,鼻端出氣,與他心中的無地自容銜接得天衣無縫,片刻忽道:“你是黨榆徐家的哪一支?七、八際,還是九開疆?”卻是對徐沾發問。
徐沾微露愧色,似覺辱沒了先祖,但也不過是乍現倏隱,旋復如常,正色道:“我乃開疆公之後。
然而,自高祖父鑒殊公以降,我家便移出黨榆郡,另設社祠,不敢僭居黨榆郡望。
” 蕭諫紙點點頭。
“那是徐字世家的後人了。
” 東海儒脈分文武,以“字”銜姓者,多半是武儒之後,如段字世家、李字世家等,皆是昔日滄海儒宗分支。
黨榆徐家屬孝明一朝興起的四郡集團,雖受陶元崢抑制,在平望仍有一席之地。
徐沾若能扯上黨榆徐氏,混個小吏養家活口,總不成問題。
而人稱“九開疆”的徐字世家一支,卻是不折不扣的武儒,與黨榆徐氏份屬同宗,數百年前實已分家。
徐開疆乃“三槐”之中司空氏的重臣,後人練有“彈鋏鐵指”絕技,尙稱有理有路,不算膜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