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845節

這話無賴已極,但自古木鳶口中說出,卻無一絲潑皮混賴之感;說是恫嚇,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嚴冷峻,如仰望萬仞險峰,峰壁不傾,人自驚懼。
“於你沒壞處的。
” “我明日再來。
你好自為之。
” 巫峽猿冷哼一聲,拂袖出門,眨眼間,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處,靈活得不可思議。
古木鳶佇立良久,才推門而出,從秘穹中取了那柄烏沉沉的離垢刀來,重新鎖上鑄鐵門扇;返回屋裡時,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單臂支額,露出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 刀屍的感應土分靈敏,遠勝常人,他毋須睜眼抬頭,便知來的是誰,此非眼見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獸類的直覺。
“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聲音帶著磁震,開口說話時,口鼻中仍時不時掠過一抹電光石火般的熾芒,雖一現而隱,模樣卻頗為嚇人。
看在無知無識的鄉野村人眼中,怕要以為他身上宿著焰火靈官,其實是適才火元之精極力對抗秘穹儀式,威能激發之下,殘留在身上的些許余勁。
古木鳶將離垢刀斜靠在壁角。
這柄曾於血河盪屠殺赤煉堂幫眾無數的兇刀,此際卻無一絲火光,形狀殊異、柄鍔宛若風箱的妖刀上交雜著烈焰熏燎的碳焦,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覺得怪,半點神異的感覺也無;被周圍的雜草、毀損的傢俱一襯,與院中的柴斧相差無幾。
“現下不是拿刀的時候。
” 古木鳶拖過一條板凳,在他身邊坐下,替他號了號脈,又撐開他的眼皮檢視瞳孔,重複著巫峽猿做過的,動作出乎意料地溫和。
“頭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會兒。
” 他的醫術決計不會比巫峽猿更高明。
這些,不過聊以自慰罷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時……報仇……” “就快了,就快了。
” 古木鳶低聲道。
以崔艷月此際周身布滿火元之力,要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為,或有機會辦到。
這可比直接殺了他要難。
巫峽猿催鼓眞元,勉強鎮住兩兩暴沖、拿崔五公子四肢百骸當戰場的火元與秘穹之力,也算捨命陪君子了,要說沒個損傷,未免厲害過頭。
他今日來此之前,斷沒想到會演變成這般局面罷?老人嘴角微揚,既無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溫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見……” 這一樁卻難倒了他。
秘穹祭儀雖然戕害腦智,但崔艷月之所以得巫峽猿、乃至他背後的權輿如此看重,蓋因崔五公子對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尋常,迄今進行過的秘儀次數,遠超過其他同期炮製的刀屍,比之高柳蟬親自培養的種子尙且不如,卻足以傲視餘子,果然在血河盪初試身手,即得到組織極高的評價,恐怕是截至目前為止,最有資格被稱為“刀屍”的一位。
在古木鳶的試驗當中,刀屍良窳,取決於“保留自我意識”的多寡。
完全喪失自我的刀屍,連野獸都說不上,易放難收,連號刀令都無法控制,最多只能將它們從甲地驅趕到乙地,斬殺至刀屍消耗殆盡,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過多的自我意識,甚至能抵擋其天敵I號刀令的無聲笛音,於刀屍靈敏的知覺,本身就是種傷害^終至無法操控。
高柳蟬育成的種子刀屍便是極其荒謬的一例,用之無謀,不如毀棄。
崔灧月在這點上就相當理想,幾乎是古木鳶心中完美的刀屍,這點連掌握培育關鍵技術的高柳蟬亦不得不承認。
剛結束儀式、離開秘穹時,崔II月不免智識渾沌如幼兒,經過足夠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談行動,在戰鬥中也擁有出色的反應與戰場決斷。
但古木鳶沒想到他會對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識剛被儀式狠狠蹂躪、腦中布滿無數燒灼烙印的情況下,仍本能地喚起對她的思念,這是何其驚人的意志!說是“執念”怕也使得,可與其執刀之念、復仇之心比肩。
所幸話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後一絲清明與體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時起身,將他接個正著,輕輕放落。
不及額手稱慶,咿呀一聲,一團烏影隨著晃開的門隙踅進了屋裡。
來人身形竟比巫峽猿更矮,體寬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襲烏氅,只露出一顆白髮蓬亂的大腦袋,氅中身子佝僂,既像羅鍋子,又有幾分掃晴娘的模樣,搰稽中帶著說不出的詭異。
更怪異的是他走路的方式。
一跛一跛的倒還罷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肩歪頸搖,彷佛轉至力竭、將止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輕快俐落,愈顯形容殊異,已有幾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魎,不過就是這樣。
這人踅入屋內,氅內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離垢刀,古木鳶竟不及阻止。
但看他枯痩糾勁的左臂提起刀來,舉重若輕,行走時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受沉重的刀器影響,睜著一隻獨眼湊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毀的蒼老容顏。
“沒有外人,就別讓我蒙臉了。
” 他端詳刃口受損的程度,滿意地放下,嘶啞的嗓音混著氣聲,像是肺上破了個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團。
“反正那廝也亂戴一氣。
難不成沒有‘高柳蟬’的面具,我就成了別人?” 第百六三折、源始穹秘,燕子無樓於適才離去的冒牌貨,此際現身屋中、手握妖刀的,毋寧才是貨眞價實的“高柳蟬”。
其怪異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徵,興許是他始終隱於骷髏岩的幽影深處,絕不在其他姑射成員面前出現的原因之一。
古木鳶輕哼一聲,逕自轉身,確認崔灘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力逐漸平息,拈起針灸用的牛毛金針封住幾處穴道,才將面具解下,信手擱在一旁。
過程之中,高柳蟬始終立於他身後,是抄起離垢即能揮中的距離,古木鳶卻毫不設防,輕易便將背門要害賣給了對方,不知是藝高膽大、欺其身殘,抑或信任至深,全無猜疑。
“忒快便回,看來是失敗了。
”他冷著臉道:“是對方身手太快,還是你早該服老?” 高柳蟬鼻中出氣,也拉了條板凳坐下,冷笑:“你讓瘸子去跟蹤兩腿俱全的,還巴望著別追丟了,隨便拉個人問問,這腦子還好不好使?”古木鳶默然片刻,才“噗”的一聲笑出聲來,旋又板起臉:“的確,怎麼看都是我腦子不好使了,才該服老。
可為了讓那胖子跑慢些,差點毀我一具刀屍,蝕本之甚,這還不行?” “本來行的。
”高柳蟬撩起烏氅,但見袍底以極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條約尺半長短的狹角。
“要轉出山坳之際,斜里忽來一刀,差點卸了我一條腿子———是好的那條。
我轉念即退,沒見是誰出手,自也沒讓對方瞧分明。
那胖子早有準備,是我們低估他了。
” 換作古木鳶,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
身為暗著,高柳蟬身上背負的機密,怕是土個巫峽猿也抵不上。
逮著聯絡人,權輿未必痛癢;失卻高柳蟬,古木鳶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土數年心血付諸東流,權輿得其所欲,翻臉背約也非不可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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