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789節

韓破凡滿腹經綸,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遺書可比,開篇說人體之內有氣,從生而降、由降而生,腎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土又生腎水,五行相生,由內而外,由下而上,由阻出陽,周流不息;動態盈縮,乃循環變化的歷程。
人體之外,但凡四季變化、日升月落、潮來潮往等,亦同此理。
只不過形征於外,須以土為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氣受土氣調節,方有循環升降。
如木氣發散,即生火氣;火氣升到了頂端,無以為繼,則受中控的土氣調節宰制,而後緩緩下沉,形成金氣──燃木生煙固可得解,心疾肺癆之治,也能由此找到依憑。
韓破凡一介書生,由易理入手,而後學醫;讀破萬卷、臨床無數后,忽而悟通武學大道,搖身一變,橫空出世成為絕頂高手,畢生於招式上的穎悟無窮無盡、變幻莫測,蓋源於“一氣周流”這個至簡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對這篇“水”字訣最有感覺。
撇開“一氣周流”的理論,這種以心肝脾肺腎、對應火金土木水的內外五行之說,堪稱東洲武道練氣一門的正宗,各家只在修練法門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足點幾乎一模一樣。
蚳狩雲看到鐫刻時,內外修為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獨孤弋的說法,那是“定見已成”水字訣於她熟知的內功心訣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後練得本門功力遽消,怕是不明就裡,邯鄲學步所致。
韓破凡的立論,不僅僅將體內五行,比作天地間的五行生剋,他是真心認為只要立於中土,以此為樞,便能調動四象,由內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
臟腑內氣等固是運使自如,雷、風、山、等四象之兆,又豈不能耶? ──這與太祖爺的說法,是何其驚人的相似! 難怪太祖爺說:“我會的,他能懂。
” 當年在灞上一戰,無敵半生的獨孤弋赫然發現世間居然有這麼一個人,非出同師、未受一傳,卻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見解,還能以文字言語描述……如此知心投契,當真是天上掉下來的意氣,是失散於茫茫紅塵間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鐫刻鉅細靡遺,將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釐清。
依韓破凡之說,五行的相生相剋非是生成壞滅,而是氣的升降變化,生剋不過是調節之後的結果。
他認為天地間的元氣縱有生滅,相對宇(空間)宙(時間)之遼闊,增減其實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計;整個世間的各種變化,就只是元氣的轉換而已。
若然如此,殘拳就不是把其他的異種勁力吞噬殆盡,因為“吞噬”只是表象,那些消失無蹤的內息外勁並非被一頭噬元異獸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體內自行運作的異勁不停調節化消,移轉至他處──耿照突然抬頭,怔望著虛空處發獃;下一霎,他幾要一躍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來!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姥姥說過,太祖自謂其武功是“想像風便輕如鴻毛,想像雲則變化無常”結合他少年時的成長經歷,耿照驀地明白,太祖爺運使殘拳之際,心中比擬的究竟是何物──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頭……無論是源源不絕的驪珠奇力,或是堅實沛然的鼎天劍脈,都禁不起這般如潮澎湃、洶湧起伏,在一波接著一波的化散、消弭、吸卷及拍打之下,世間一切勁力皆無法再堅持強固,失其形、散其質,滲隙裂結,最終只能隨波流去……“海”殘拳模擬的意象,只能是無邊無際的大海! 那些勁力並沒有消失,而是為潮浪捲去,化散入海,任你勁力再強橫、內息再凝練百倍千倍,人力時窮,豈能與汪洋相抗? 一直以來無法理解、甚至感覺不到的體內噬坑,忽於耿照之前現出輪廓,再也不是看不見、摸不著,毫無頭緒的恐怖異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須以土氣加以剋制。
耿照更不猶疑,一邊參照甲鐫,佐以自身對經脈內氣之所知,就地盤腿趺坐,將一縷微弱的真氣運於雙腿,遍走足太阻脾經與足陽明胃經兩脈。
須知中土樞於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為戊土,按韓破凡的論述,體內的中土之氣於中焦這麼一升降斡旋,氣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開來;己土上升,則心火、腎木隨之上升;戊土下降,則肺金、腎水為之收藏……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無意之間觸發了潛藏於意識深層的身體記憶,模擬而成“殘拳”不住調節入體的各種勁力,以致連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空。
此際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只是好不容易才撥雲見日,終得一絲曙光,練起功來格外起勁,並不覺辛苦。
也不知練了多久,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但覺五內污濁盡去,通體舒暢,睜眼見夕陽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躍而起,將裹了金甲的布包負在背上。
“糟糕……莫要誤了時辰!” 他施展輕功奔行於林徑間,所幸目力未失,勉強辨得地景起伏,速度並未較白日慢多少。
而耿照對形勢判斷的敏銳直覺,於此時發揮了絕大作用,回程這一路土分順暢,未遇枝節阻礙,竟比來時還要快些。
只是他萬萬料不到,會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著糊紙面具、斜揹長布包袱,身形頎長的黑衣男子單手負后,悄靜靜地立於滿壁爬藤之前──于山壁纏出厚厚一層的粗莖垂藤上,開滿風鈴大小的紫白花,有的幾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離地也不到兩尺。
這片紫藤並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時,足足在密密麻麻的紫花垂藤間走了幾丈遠,像是頭頂架著一隻巨大的軟毛刷也似;按理藤蔓不能無端自生,亦須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碩,決計不是從隧道里生出。
想來想去,也只能認為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塊巨大的獨立峰壁,讓人誤以為是山體的一部份。
而開鑿冷鑪谷的前賢們,在峰壁上鑿了個假入口,於峰壁與真正的入口之間搭起鏤空攀架,遍植紫藤,待藤蔓爬滿,這四五丈長的通道便成了垂滿紫白細蕊、隱透日光月華的“花道”漫步其間,想來亦是如夢似幻,甚投女子當家的天羅香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阻逝去,冷鑪谷早已物是人非,只餘生命力無比強韌的藤蔓猶在。
主莖粗如拇指的紫藤不僅覆滿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牽緣糾葛,滿滿地生到了外頭,花道的假入口與禁道的真入口之間,幾被垂至地面的紫藤連成一體,也沒甚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抬望紫藤懸覆的峰壁,並未冒險走入深黝層疊的垂蕊間,似被月光下呈現靛紫異色、又隱泛銀華的紫花吸引,饒富興緻地欣賞著滿壁幽艷。
耿照遠遠停步,閃身匿於林樹后,未敢再近。
他從未像現在這般,深深慶幸目力並未隨功力而有所消損,否則以此刻的狀況,撞在鬼先生手裡,非但保不住雪艷青的金甲,怕連逃生亦有不能。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