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661節

“你能自由進出水精了么?”耿照實想不出更恰當的說法,姑且將水精當成谷中那座貯藏殘簡拓片的院舍,讀取其中的影像,就像入屋取物。
染紅霞立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毋須多費唇舌,頷首道:心中生出“不看”的念頭,便能退出;若想看得快些,想著“加快”即可,我適才又看了一遍大師之劍。
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奇妙之物。
”扶著祭壇邊上的白玉雕欄坐下,仍是玉腿半跏輕捏蓮訣,運起天覆功調復真氣。
耿照注意到她額際汗珠點點,顯是消耗甚鉅,看來運使這塊煙絲水精的代價與時間長短無關,關鍵在於看了多少東西。
水精與女郎的玉手分離后,便不再煥發耀眼青芒,但中心的煙絲霧團仍不住旋繞,生機滿蘊,並未回復成先前冰冷死物的模樣。
耿照不敢離開伊人,待在探臂可及的範圍內為她護法,一面打量著這枚可貯影像的特異水精,暗忖道:“若我也能看見影像,那就好了。
我的內力較紅兒渾厚,說不定看得到石壁封閉的景象,又或其他出谷的線索。
” 自習得碧火神功,這是頭一回在內力的計較上使不上力,過往對手中,縱是修為遠勝於他如岳宸風、李寒陽等,也不得不對他深厚的根基刮目相看。
偏生這水精只對天覆神功有反應,耿照無奈之餘,亦頗不是滋味,直到一個大膽絕倫、卻又入情入理的念頭掠過腦海——族之淵源,什麼比得上他臍中的化驪珠! 寶寶錦兒當日在阿蘭山道所言,重又湧上心頭;耿照只猶豫了短短一霎,咬牙運起驪珠奇力,徐徐送入水精,驀地水精大放光明,卻非是見過的蒼色青芒,而是水波般的綠光! 與適才的滿室粼波相比,此際的水精簡直就是一團綠色烈日,耿照完全無法直視,兩眼被刺得淚水直流,痛苦閉目,隔著眼帘仍覺光熾,慌忙後退,背脊冷不防撞上硬物,隨即摸到一團溫香綿軟、卻又極富彈性的玲瓏嬌軀,原來是退到了雕欄邊。
耳邊依稀聽到染紅霞“怎麼了”的殷殷嬌呼,腦子裡熱烘烘地全然無法思考,勉力想睜開被烈光刺傷的眼睛,朦朧的視界驟爾一亮,滿目鮮綠倏然轉紅。
那熟悉的熾亮剝奪了他的平衡,耿照足下倏空,原本踏著的白玉鋪板消失不見,身子急遽墜落;彷彿過了許久,又似於頃刻之間,“砰!”雙腳才又踏著了實地。
耿照本以為自己摔出了個大坑,才得這般轟然;低頭瞧去,見一雙白皙的赤腳踏在地上,兩端略扁、中間鼓起的視野看什麼都很怪,花了好些時間才恢復,耿照卻只有驚駭更甚而已。
那不是他的腳。
耿照迄今土八年的人生里,不知洗了幾回腳,從小姊姊耿縈就非常留心弟弟的起居習性,無論玩得多臟多野,總要在院前水缸洗了腳才准進屋。
他對自己的雙腳非常熟悉。
踏在地上的這雙腳雖亦是男子所有,卻比他見過的都要白而修長,小腿肌肉結實虯勁,細長的足趾不帶一絲阻柔氣息,只覺雍容高貴。
他平生所識,指劍奇宮的聶二、沐四皆是膚色白皙的美男子,亦有王孫貴胄之氣,然而與這雙赤腳的主人相比,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色。
這決計不是耿照的腳,雖然長到了他的身上。
隨著視線里的物件形狀恢復正常,五感知覺也逐一復甦:風,空氣很濕很潤,水氣覆在肌膚上……白玉石板有著生苔似的黏滑,遠處傳來瀑布的轟隆聲響,火炬的焦油與燒煙氣息……件繭綢似的厚袍子,觸感卻比他所知的綢緞都要粗礪,輕刮著肌膚的感覺有種出人意表的熨貼與舒適,一如走入地宮的那條路。
耿照想低頭檢查身上的衣物,才發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並非四肢百骸癱軟無力,相反的在身體深處,差不多就是自臍間直直貫入的位置,有股潮浪般的巨力潛伏,光察其氣息,就不敢再想像釋放時該有多麼驚人——始明白,方才為何會有“撞破地面”的錯覺了。
與這具蓄滿力量的軀體相比,大地脆弱如一張薄紙,僅僅是站立吐息,都有使之崩解的危險!自得鼎天劍脈以來,耿照對自己肉體的強韌極具信心,然而和這個身體比起來,他弱小得宛若嬰孩,連跪伏在這雙赤腳邊的資格都沒有,遑論與之並立於大地上。
(力量……絕對無敵的蓋世之力,原來是這種感覺!)他想仰天大吼,或動一動臂膀、運勁躍起——只要能明白這身體運用力量的法門,哪怕一下也好,將窺得一處從未見過、甚至無法想像的嶄新天地! 像在城北小院遭遇的,打得奇宮二奇、刀侯弟子等一王高手倒地不起的黑衣怪客,並非什麼精怪化身非人惡魔,那人不過是突破了武學上的某個檻,進而掌握力量的真諦,一如這具軀殼的主人。
——若是這樣……總有一天,我也能辦得到! (要是能動上一動、親自運使一下這個身體,勝得三土年……不,至少是六土年以上的苦功!這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又難以想像的境界啊!)他不知染紅霞透過水精看到了什麼,但他完全無法控制這幻境里的身軀,連轉動眼球亦不能,只能隨原主的動作見其所見,聞其所聞。
打著赤腳、身穿異服的男子視線落在半空中,自始至終都昂著頭,只能從餘光瞥見星垂四野,兩側一支接一支的焰頂燃向遠方。
那正是瀑布水聲的方向。
這裡是三奇谷么?耿照心想,忽生出一股強烈的感覺,明明白白告訴他:此間便是你所想的三奇谷。
是的,就是這裡。
就是你想的地方。
還來不及深究,男子雙臂一振,身後披風獵響,向前邁開了步伐。
耿照被他使用每塊肌肉的方式,以及舉手投足間重心的巧妙移轉所迷,彷彿有人正為他試演一套極其高明的武功,以最直覺的形式,就連最幽微的疑問都能立刻被完美解答,再無一處不明,那種痛快的感覺簡直難以言說。
若非周圍爆出轟天價響的山呼,耿照可能就此沉醉,迷失在這絕妙的奇境中。
他被此起彼落的呼聲喚回神,才發現聽不懂呼喊的內容;語調似曾相識,像是從小聽慣的本地方言,卻無法辨出意思,像故意將土話轉了調子,以更快的頻率說出,怕連土生土長的東海人都無法聽懂。
強橫無匹的內力修為,使五感提升到耿照無法想像的境地,幾可一層一層聽見人們的歡呼、心跳、氣息,乃至低聲交談時牙齒磕碰、舌尖翻攪的聲響,當然也包括刻意壓低、自以為安全無虞的蔑哼及吐唾。
如若有意,甚至能在耳鼓深處拉起篩子,將這些混亂交錯又鉅細靡遺的聲響一層一層地篩開,想聽見左後方約三丈遠、那匿於山呼不息的人牆背後竊竊私語的任兩人,不過是轉念間事。
然而連篩選的權力,亦操縱在原主手中,耿照只能被動聆聽。
聽不懂,耿照泄氣地想。
要是能明白就好了——生,鴃舌般的異地言語忽然顯出了意義,自夾道之人口中吐出的話語全然沒變,發音、語調、抑揚頓挫……等等,都與印象中的一模一樣——至少在耿照聽來是這樣——只是他霎時就明白了它們的意思,彷彿這些人說的是朝廷官話、東海方言,或耿老鐵遠方家鄉的土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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