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一來,紅兒的猜測便說得通了。
玉柱頂端本有銅座,安置雕像之類的物事。
上好的白玉相當耐久,便是放上千百年,也不致自行折斷,恐怕是有人覬覦柱頂珍寶,才從中破壞白玉柱。
水潭邊有幢破舊的茅頂房子,不過兩丈見方,一眼便能看穿門戶,夯土為牆、編藺為牖,裡外多見黃油竹橫陳垂落,不知是簡陋的傢具抑或籬笆窗格,總之已難辨原貌,是貨真價實的“年久失修”。
屋子前後樹木生長茂盛,漸漸侵入人居,在豐沛的水氣滋潤下,連翠綠的爬藤都長得特別好,順著樹蓋枝椏垂覆茅頂,張牙舞爪纏作一處。
若非如此,茅草房頂早已爛光塌陷,遠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狀。
耿照以為是五阻大師修行的草廬,推開爬牆虎糾結的竹門,才發現其中並無經書一類的物事。
“除非五阻大師當過打雜小廝,”染紅霞指著屋牆一角,笑道:“這兒應該不是他老人家的居所。
阿彌陀佛!” 夯土牆上掛著一襲爬滿蛛網霉斑的玄色短褐,看得出是僕役式樣。
這樣的裝束連青年男子穿上身都不宜,通常是侍僮所著。
這屋子住的非是大師本人,而是服侍他的僮兒。
但五阻大師已死於洞窟密室,服侍他的侍僮又到了哪裡,如今安在哉? 既見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染紅霞縱使膽大,也不願再赤身露體,勉強披上耿照的外衫,腰間以帶子束起,裹出結實緊緻的蛇腰。
男子袍服寬大,畢竟不能盡掩曲線,套著紅靿靴的一雙裸腿在衩間若隱若現,襟里雪乳都擠出一條深溝,依舊無法將整個胸口遮住,峰壑並現,更教人難以移目。
這還不是最惱人的。
耿照身量與她相近,但男兒肩膊較女子為寬,一合袍襟,肩上縫線都快落到她上臂間,袖管垂過指尖三寸余,布料吃水更沉,兩隻肥大的袍袖往地面滑墜,襟口如剝柚一般往兩邊開,露出大半顆雪白乳球,只差沒插上“歡迎採擷”的草標,便要賣得斷市。
比之一絲不掛,這種半遮半掩的奇裝異服又是另一種眼福。
耿照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聲,兀自苦苦忍耐。
染紅霞一咬銀牙,撕下袍襕權充系帶,把袍袖卷至肩頭,用帶子縛起,如此不但裸露出欺霜賽雪的瑩潤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乳峰形狀,遑論撕去半截的下擺,長度只到膝上兩寸,行動間大腿一覽無疑,令人血脈賁張。
“這下連打架也不怕了。
”她滿意地活動裸臂,肩膊一轉,乳峰上下彈撞。
由正面看來,衣中彷彿有兩顆彈性絕佳的乳球彼此擠溢滑動,輪廓鮮活。
幸好染紅霞自己瞧不見,否則寧可換穿霉爛的短褐,也休想教她以這身野媚的打扮示人。
兩人出了茅屋,一邊尋路,順便摸清所在。
此地四面都是峭壁,乃一處窪谷,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
谷中地形平緩,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樹叢侵佔,饒是如此,由水潭走到山谷另一側,日猶未中,推估不超過兩個時辰。
距水潭約莫盞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台,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既無屋牆,也無樑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偉礎石而已。
環繞高台外圍則有三座房舍,石牆楹柱,甚具規模,非是潭邊的夯土茅屋可比。
屋舍形式古樸,雖不似石柱的雕飾洋溢著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遠,或逾百年。
石屋雖古,木製門扉卻是明顯是后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過就是幾土年間,門上無環釘之設,就是削木適框、因陋就簡,勉強遮擋風雨而已,與石屋的嚴謹堅固全不相稱。
第一間石屋前豎了根木樁,削平的一面刻著“無生道場”四字,像極洞中五阻大師的手筆,卻多了股殺伐戾氣。
耿、染二人俱研刀劍,猛見樁上刻字,心頭“突”的一跳,手不覺移向腰畔,才想起未攜兵刃,額際微微滲汗,相顧無言。
片刻耿照定了定神,推開搖搖欲墜的半朽門扉,率先跨入石屋內。
此間果是五阻大師修行之所在。
布滿厚厚塵灰蛛網的屋內,隨處可見蒲團、袈裟等僧侶常物,架上堆滿經卷。
耿照以為是佛典,拿起一本吹開積塵,信手翻閱,見書頁上以熟悉的遒勁字跡寫著:七月初五。
悲田吾友憶女成狂,始信寶刀生肌活血,威能絕大,必可活死人,肉白骨。
殊不知慰生侄女軀殼之不腐,容色如生,已是寶刀奇能之極;乳香沒藥亦不壞肉身,彼可作不死葯乎?嗔痴害人,眛乎靈智,莫甚於此。
” “這是……”染紅霞湊近略讀,凜然道:“五阻大師的手札!” 耿照點點頭,闔起書頁,雙手捧過頭頂,虔誠祝禱:人誤入險地,望大師有靈,指點生路,非有意窺探私隱,冒犯之處,大師莫怪。
札記中若有大師未竟之心愿,不違俠義道、不王天理者,待我等離開此地,必定儘力為大師完成。
”染紅霞閉目合什,低聲道:“自當如此。
” 適才看著的那頁,不知怎的一下竟找不著,耿照逐頁翻去,忽見一頁寫道:寶刀之能,悲田吾友多造殺孽,谷外土裡內幾無人家。
端溪張姓樵子育有一女,年方土四,與慰生侄女近似。
勸喻再三,令其早避,莫……”那“莫”字的最後一點忽然破開,彷彿執筆之人用力一頓,綻墨如迸血,禿筆幾乎戳穿紙頁。
隔行的墨色明顯不同,落筆多是王皴,字跡潦草:遲矣!一家五口,無一存活,悔之晚矣!莫非世有定數,吾友自閻王手下活人無算,今系還乎?若是,吾殺人盈百,滿手血腥,獨救不還一人耶?悠悠蒼天,曷此其極!我欲放落殊境石,封閉三絕谷,唯念白骨陷坑之奇,不應絕於我輩,沉吟反覆,猶不能決。
” 染紅霞小聲誦念,不覺皺眉。
“看來五阻大師有位醫術高超的好友,為救女兒走火入魔,殺害許多百姓。
這裡反覆提到“寶刀之能”,難道谷里本有一柄救人的刀?既要救女,又何須殺人?” 耿照心念一動,驀然省覺,諸般線索自行貫串起來,所有的疑惑都有了頭緒;未及放下札記,急道:“糟糕!咱們快去瞧瞧!”不由分說,拉著染紅霞便往外跑。
染紅霞被拖著一路狂奔,衝過毗鄰的第二間石屋,瞥見門楣上懸了塊大匾--說是匾額,其實是將粗木剖作兩截,削去圓背並排釘起,粗略製成的一塊大木排--上書“救活齋”三個大字。
烏濃的墨色深深吃進了木紋肌理,即使表面凋朽嚴重,題字之出入收放、俯仰向背,依舊顧盼生姿,落筆之人竟寫得一手沉著飛翥的上佳翰墨,與五阻大師那出自草莽、全不講章法,戾氣逼人的森寒劍字絕不相同。
染紅霞暗忖:是那位憶女成狂的“悲田吾友”了。
救活齋、救活齋,醫術通神,又如此寶愛女兒的一副心腸,怎就成了濫殺無辜之人?”見屋門被鐵鏈死鎖,院牆中隱約飄出一縷異臭,既似屍腐,又有幾分血腥味,混合葯氣,令人作嘔。
也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同樣的藍天白雲下,但覺這鐵鎖圈牢的“救活齋”上罩著一圈黑氣,其中阻風怒嚎,似有無數冤魂交代,說不出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