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641節

地下伏流果如耿照所料,表面平靜,水下卻是暗潮洶湧,再加上冰寒刺骨,遠非聖藻池可比,兩人“撲通!”沒入深流,渾身激靈靈地一顫,隨即被強大的水流推入地底河道。
耿照這一著雖是行險,卻不是盲目的豪賭。
他幼時在龍口村聽老人說過,伏流也者,乃暗河潛入地下的河段。
大凡河道越近出口,河面越寬,而流速越緩,這條地下暗河表面平靜而水下洶湧,代表盡頭非是暗湖一類的死地;以蓮覺寺之高,運氣好的話,或有機會自平地湧出。
兩人載浮載沉,只覺水流快得驚人,不過眨眼工夫,已難划動手腳泅泳,身不由己被一路推送,忽見前方波光粼粼,水面映出閃爍不定的輝芒,按說是出口近了。
耿照在激涌的白浪間奮力抬頭,卻什麼也看不清,舉目一片蒼藍,掛著幾點明明滅滅的螢耀-- 他突然明白過來,發現自己忽略了另一種可能。
伏流可能徑入地底,以泉水的形式自地面湧出,根本沒什麼出口,死路一條;也可能流向更深的地底空間,形成貯水的暗湖;沿山流出地表成為明河,當然也不無可能;亦有極低極低的機會,水流會衝破岩盤結構的脆弱處,自峭壁一涌而出……布! 這條伏流的盡頭,是一座瀑布! 不及回頭警告,兩人已被怒流衝出岩道,混著潰雪般的白沫凌空飛越,連喊叫都被轟隆水聲吞沒,猶如兩丸烏鉛,不斷揮動四肢卻無法稍止墜勢,就這麼在空中劃了個大弧,跌進水霧迭涌的潭子里。
耿照沉入潭底,潭水骨碌碌地湧進口鼻,瞬間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溝通,踝間如綁鉛錘,持續將他往水底拖,似無盡處。
拜池溺所賜,他一入水便摒住呼吸,仗胸中真氣維繫生機,順勢筆直下沉,不浪費絲毫力氣。
碧火功感應水流,耿照驀覺那股下拖的力量略減,一擰腰自漩流側面鑽出,抬頭往光照處浮去,“潑喇!”衝出水面,奮力泅至潭邊,趴在石上大口大口喘氣。
(紅兒……紅兒!)易緩過氣,回頭欲尋伊人芳蹤,見瀑布水潭的模樣,不由一怔。
伏流果然是從山壁上湧出,積成一片小湖般的水潭,潭中豎著七根長短不一的雪白柱子,柱徑少則四、五尺,約如兩名成年人雙手合抱,通體雕滿古樸怪異的花紋,既像飛鳥又似鬼面,圖樣均由規則對稱的橫豎線條構成,僅在轉折處形成一彎圓角。
近水處的阻刻紋里填滿濃綠苔痕,該是此地阻濕,最適苔滸生長;頂端在月下閃閃發光,柱體被飛瀑濺起的水花經年洗沐,卻無一絲臟污,瑩潤如玉、雪白耀眼,堪稱“巧奪天工”。
耿照在執敬司待的時間雖不長,沒少見了好東西,一眼便認出石柱材質乃上佳白玉。
白玉非是玉,與大理石、石鐘乳等是一類,經火山熔岩侵入,歷時千萬年方能形成,土分難得。
石中含有閃亮的細碎結晶,於陽光下耀然生輝,潔白常新,故稱“白玉”。
東海自古好白玉。
傳說龍皇玄鱗統治東海時,以白玉砌建行宮,長寬各三百丈,這還只是一殿的規模。
其居城名曰“接天”,整座宮城均由黃金、白玉、象牙建成,是天佛送給玄鱗的禮物。
《玉螭本紀》記載:玄鱗為試天佛之能,指著一座宮殿,對天佛使者道:“此為新城藍圖,至少要放大三倍,堪為帝居。
天佛大能,可否為我完成?”事實上,這座“望星殿”乃玄鱗命工匠採集直徑四尺以上的青龍木為椽柱,費時土年才竣工。
再蓋一座三倍大的新殿,怕將動搖國本,縱使是君臨東海的龍皇,也不能如此揮霍。
使者卻道:“九為數極。
龍皇既是天下至高,不如增建九倍。
”玄鱗心中駭異,面上不露聲色,冷冷道:“如此甚好。
不知完成此城,需時多久?” 使者笑答:“較龍皇心中所想,再短一日。
若有相違,龍皇可取我性命。
”玄鱗與使者締約,回頭卻命人將採集的巨木一把火燒了。
休說九倍,天佛便要蓋一座同等的殿宇,也得花上偌大時間心血,才能自南方採運堪用的柱木;屆時隨口說個時日,如“一天”之類,那口出狂言的使者必死無疑。
滿懷惡意的龍皇含笑入眠,翌日卻在宮人的奔走騷動中驚醒。
一座回映著朝陽的雪白宮城矗立在望星殿旁,規模豈止九倍?龍皇傾力建造的殿宇與之相比,寒磣得像是一幢小木屋。
玄鱗的心計不能說是不成功。
為避免受“一天”這種答案擠兌,天佛只得在一晝夜間竣工,且因徑長四尺的檗木無法任意取得,整座宮城未用一根木柱,全由白玉砌成-- 雖說像蕭諫紙這樣大儒,莫不據此駁《玉螭本紀》、《潛翔寶典》之偽謬,連央土教團都斥為無稽,但這個不日即成的“不日城”橋段依舊廣受老百姓的喜愛,千年來流傳不休,衍出無數版本。
古帝皇對白玉情有獨鍾,但《玉螭》本所述之“映日滿城霜”奇景,始終缺乏可信的依憑。
無論支持或駁斥遠古東海存有一處“神人並世”的奇幻疆域、其中英傑多能移山倒海不日即城的任一方,都找不到案牘外的論據或反證。
不止玄鱗的“接天宮城”片瓦不存,玉螭朝後的幾個王朝,乃至三宗共治時期,都未遺下以白玉為主構的大型建築。
東海雖有零星礦脈,產量尚不足以支應所需,如流影城內大片大片的白玉雕欄,石料多購自央土乃至更遙遠的西北邊陲。
這些礦區的質量在時人看來,無不遠勝東海。
要是他們看到這七根矗立池中的巨大雕柱,恐怕要改變想法了。
耿照卻無心細辨玉柱有無拼接、是否為整塊原石雕就、石面肌理斑痕幾何云云,啪啪啪地涉水起身,揚聲大叫:“紅兒--紅兒----!”見潭上平波一片,除了轟隆直落的飛流激濁如浪,周圍皆無動靜,哪裡有玉人芳蹤?喊得急了,一把除去上身單衣,又躍入水中尋找,依舊杳如黃鶴。
那七根柱子離瀑布甚遠,斷不致撞上,況且染紅霞若誤撞礁石玉柱,潭面必見血漬屍塊;即使被水草纏住,以潭水之清澈,下潛時亦當望見。
他繞著水潭遊了幾匝,甚至冒險鑽到瀑布正下方,於骨碌激涌的大把氣泡與漩流之間來回找尋,精疲力竭,差點又被捲入潭底。
忽想起還有一處未尋,仰出水面深呼吸一口,潛入潭底水流稍弱處,一口氣鑽到了瀑布的後方,果然見得一處巨大的岩洞,染紅霞掙脫了吃飽水的沉重外衫,如一條光裸的美人魚,攀著岸邊凸岩劇喘,濕發猶如豐茂的大把海藻,披覆在掛滿水珠的瑩白玉背上;兩條長腿大半浸在水裡,只兩座雪峰似的翹臀浮出水面,隱約見得股間烏黑纖細的水草不住飄蕩,說不出的誘人。
耿照趕緊將她拉上岩洞,盤腿摟在懷裡,運功為她驅除寒氣。
原來兩人一前一後落水,耿照因有前事,經驗土足,直到深水處墜勢略緩,才趁機從漩渦中脫身;染紅霞卻無這等運氣,一路被卷到了潭底,仗著絕佳的水性與意志力死命衝出卷流,恰恰游到了瀑布背面,脫力趴倒在水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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