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621節

太宗大力推行釋教,慕容柔多讀經書,還在定王潛邸時,便經常陪著獨孤容聽高僧解經說法,莫說武將,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這般佛法造詣。
來到東海后,見佛門風氣糜爛,尤為痛心,若非為了保住財源、不讓央土上下其手,怕連帶兵滅了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
鎮東將軍對寺院征斂極苛,也算其來有自。
聶冥途繞來繞去,其實只要一句“東海無佛”便能打發,偏偏慕容柔說不得。
東海佛法不興,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東海土人未必如此以為。
這些豪門富戶在寺院里一擲銀錢巨萬,買的同樣是神明庇佑,只不過比起央土南陵,這份寄託的質素劣了不少。
但即使夾帶酒色財氣,信仰依舊是信仰,慕容柔不能帶兵抄光這些窩藏春色、酒肉不忌的名山叢林,甚至不能禁止,只能施加壓力徐徐圖之,正為“眾怒難犯”四字。
“興許是本鎮孤陋寡聞,不知長老說的“僧團”何在?都有些什麼名剎?是大跋難陀寺、優婆離寺,還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隨口念了七八間寺院,抬眸時寒光迫人,利劍般掃過對面高台,被點到名的住持彷彿人頭落地,一個個垂得不見臉面。
能掌東海古剎,這幫市儈和尚連官都做得,豈能不分輕重?三乘論法今日落幕,明兒天亮睜眼,東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當眾拂他的逆鱗!據說法琛又老又病,果然傳聞不可輕信,定是他腦子壞了給徒弟關起來,待顯義倒下才得脫身,誰知一出來便闖下這等大禍,可憐連累舉寺上下。
慕容柔以無比的權勢孤立了聶冥途,老人卻無絲毫異色,合什道:“凡我東海釋脈,皆屬僧團。
將軍該問的是:何人將代表東海,請將軍保住五萬流民的性命?” 他清楚知道不會有人附和,但也不會有人出言反對。
東海和尚較他處更講究明哲保身,他們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只求鎮東將軍府別攪和就好,與那些抓緊機會往上爬的央土學問僧不同。
“不是法琛長老要賜教么?”慕容柔冷笑。
“蓮覺寺中並無武僧。
”聶冥途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藝,否則願為五萬流民請命。
” “據本鎮所知,”慕容淡道:“東海寺院皆無武僧。
” “然武林中卻有佛脈,足可代表東海僧團與將軍戰。
”聶冥途灰眸一瞇,忽然揚聲:“據老衲所知,水月停軒一脈,亦是佛門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萬名央土流民,懇請許代掌門救他們一命!” 許緇衣未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拱上檯面。
自入蓮覺寺起,她的目光即被瞬息萬變的形勢所攫,只是代掌門所見比旁人多得多。
染紅霞向她報告過風火連環塢的情形,許緇衣相信師妹必有隱瞞,多半與耿照有關,但並不影響情報的珍貴與可信度。
許緇衣的把握,來自對師妹的了解。
染紅霞連耿照被離垢控制一事都和盤托出,那少年在她心裡或許佔據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蒼生,染紅霞自有權衡,不會把私情置於公義之前。
許緇衣留心比斗,當中耿照兩度失神,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說似非空穴來風,許緇衣心裡卻另有盤算。
“刀”這字是師父的一塊心病,水月門下容不了一個使刀的。
一旦師父出關,師妹失貞的事勢必瞞不了太久,為此許緇衣傷透腦筋,始終不放棄善了之策。
以杜妝憐的脾性,耿照有死無生,誰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師妹會不會相殉,連她都不好說,但耿照若與離垢刀有關,那就不同了。
替師父梳頭的紀嬤嬤告訴她:師父這輩子只歡喜過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帶有焰火,就叫“離垢”,師父說是“燒盡世間一切邪稷”的意思。
突如其來的召喚,打斷了她的思緒。
換作是師父,她會怎麼做?當機會降臨時,水月一門該如何舉措,才不致虧負俠名?細密的思考在千嬌百媚的腦袋中豁然開展,外人看來卻不過一瞬,許緇衣理理襟發,並未耽擱多少時間,從容起身。
“長老言重了。
家師坐關,著我代掌門戶,我見識淺薄,未敢輕言妄行,做此重大決定。
況且依將軍適才所言,並不以為東海有僧團,能代表三乘,這場比斗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徒增傷亡罷了;有無必要,請長老三思。
” 她的聲音無比動聽,運起內力遠遠送出,依舊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絲毫不覺尖亢,襯與那玄素細裹、玲瓏浮凸的曼妙身段,縱使面龐端麗如碾玉觀音,仍令人禁不住浮想聯翩,滿場的嗡嗡低語倏然一靜,除了胸膛鼓動,只余山風習習。
慕容柔淡淡一笑。
任逐桑的么女送往斷腸湖,成為杜妝憐的關門弟子,據說每年致贈的束修數目驚人,關係絕不一般,這許緇衣不倚之同鎮東將軍府作對,足見其識大體。
東海寺院沒有培養武僧的傳統,通曉武藝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鱗族或央土皇權剿滅,就是如蓮宗八葉般躲了起來;水月停軒不出手,這冒牌的法琛和尚便只能自己上場。
“法琛”合什嘆道:“可惜。
昔年我與令師有一面之緣,知她俠骨錚錚、心繫萬民,果然日後挺身抗擊妖刀,救了東海無數百姓。
代掌門如此知機,不知令師作何感想?” 許緇衣微笑不語。
慕容柔見法琛微露失望之色,心知大勢已定,正要發話,忽聽許緇衣道:“但佛家慈悲為懷,今日死了這麼多人,血已流得夠啦。
望將軍本著菩薩心腸,暫且收容流民,則三乘云云,皆不及此生佛萬家之香火。
” 慕容柔斂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著生佛菩薩。
”許緇衣螓首細搖,喟然道:“看來是將軍執意要打,而非法琛長老啦。
也罷,水月停軒忝為東海佛脈,雖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卻不能眼睜睜看五萬無辜百姓命喪荒野,奉皇後娘娘懿旨,願與鎮東將軍府代表一較高下。
” (可惡!)閉目仰頭,背脊陷入椅中,一股莫名倦意忽然湧上,幾乎佔據清明。
許緇衣最終還是仗著有央土任家這塊護身符,有恃無恐;要說全出於對流民的同情,以許緇衣執掌門戶逾土年、行事一貫持重的風評來看,似乎過於牽強,除非……忽地會意,冷峻的嘴角泛起一絲蔑笑。
流民一事上,蕭諫紙、邵咸尊均已表態,但都沒能成功。
原來你意在正道七大派呀!庵堂之內青燈古佛,也養出這等雄心么? 許緇衣語聲方落,一人已提劍步下高台。
耿照五感遠較常人敏銳,頓覺背門寒凜,宛若一柄神鋒脫鞘貫至,搶先回頭,但見雙尖交錯,自階上踩落一對彤紅快靴來,修長的小腿裹在束緊的雙層靴靿里,線條仍長得令人怦然,若非脛部縐起些許布褶,剪影直於赤裸無異,可以想見靴中那雙玉腿,究竟纖長到何種境地。
女郎柳腰款擺,提著紅鞘重劍走過目瞪口呆的少年身畔,徑自前行;半晌發現他並未跟上,這才停下腳步,伸手往蓮台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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