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619節

最先認出老僧來的,居然是鎮東將軍慕容柔。
“原來是你。
”慕容柔目如鷹隼,上下打量著老人。
上一回兩人初見時,雖有岳宸風在一旁護持,自己仍幾乎中了他的暗算,此際縱然相距甚遠,一想這蓮覺寺畢竟是老人的地盤,不由得暗自留上了心,嘴上輕描淡寫:規模自不算小,卻也當不得“僧團”二字。
莫非法琛長老又來說偈語、打禪七,還是如上回一般假託天機,實為大逆不道之言?” --法琛! (原來……他便是法琛!)覺寺住持,“法琛”之名於東海豪門無人不曉,然而識者寥寥,誰都知道蓮覺寺當家的是顯義,法琛癱癰已久,平日連外客都不見,怎知在這當口突然冒了出來,還似與將軍有舊。
慕容柔曾中他的迷魂妖法,未敢託大直視那雙蒙著灰翳的眼睛。
卻聽身畔一人低道:“啟稟將軍,這廝的眼中練有左道邪術,不但黑夜視物如白晝,兼有迷惑人心之能,斷不可久視。
”卻是耿照。
慕容柔一凜。
“你識得此人?” “是。
”耿照低道:“這廝冒用法琛長老的名諱,其實另有匪號,三土年前傳遍江湖,萬萬不能是蓮覺寺的住持。
” 這“法琛”對自己施展過的,恐怕就是這種迷惑人心的左道之術了,以岳宸風武功之高、閱歷之廣,尚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聽耿照的語氣,對此人似乎土分了解,頗有克敵致勝的把握。
“依你的狀況,原不該再打第三場……”慕容柔的遲疑不過一瞬,幾乎聽不出停頓,淡然道:“探一探他的底,量力而為。
若有風險切莫硬拼,我教羅燁或何患子替你。
” “屬下理會得。
” 當耿照拄著長刀的身影出現在高台下,眾人不約而同倒抽一口涼氣,隨即大聲鼓噪,全場為之沸騰-- 替鎮東將軍打第三場的,仍舊是他!對手尚不知在何處,典衛大人已持刀進場,看起來神威凜凜,教人心折。
許多人腹中暗忖:撈什子“八荒刀銘”岳宸風,緊要關頭連根毛都不見,浪得虛名!真正的“將軍麾下第一武膽”,舍此少年其誰? “法琛”閉目含笑,逆著兩旁的如雷采聲,黝黑枯瘦的面孔轉向少年。
耿照知道他不但看得見,且目力之強,能於百步外辨清松尖上的鱗片,閉眼睛倒不是故意裝瞎。
明姑娘說過:“照蜮狼眼”視黑夜如白晝,格外畏光,為防雙目被日光灼壞,眼瞼內自生一層薄膜覆於眼珠之上,能隨意開闔,便如第二層眼皮般,以保護雙眼。
“小和尚!你的官,可真是越做越大啦。
算來你的手上功夫,有一半兒也是因我而得,對恩人刀劍相向,怎麼說都不合適罷?” 老人裂開血口,露出一嘴尖黃錯落的利牙,以只兩人能聽見的聲音笑道。
“你若是遠走高飛,從此退隱,又或看破紅塵,便在寺中潛心修行,縱然過去滿手血腥,未始不能善終。
” 耿照拖刀而行,“藏鋒”的包銅鞘尖劃過青磚,不住迸出刺亮火花。
“知道什麼叫報應?便是天網疏漏,偶爾給了你這種人一條活路,你卻放不下作惡的念頭。
無論換過多少身份,永遠掩不去一身惡形,直至惡貫滿盈。
你啊,真是無可救藥了……” 少年忽於兩丈開外停步,怒氣卻如有形有質之物,掀塵貫過,劈哩啪啦打在大紅袍袖上。
老僧放落臂遮的瞬間,袖影下的雙眸掠過一抹青黃異芒,旋即沒於爬蟲般的灰翳后,再不復見。
“……聶冥途!” 認出他來的,還有對面高台的媚兒。
集惡道早已無聲無息佔領了蓮覺寺,寺中的骨王全由白面傷司替代,連顯義都被拷掠成了痴獃。
滿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獨獨漏掉癱病在床的住持法琛。
她看過聶冥途的廬山真面目,手下的鬼卒卻是不識,見住持禪房骯髒污稷,法琛又病又痴,如動物般被豢養於內,連看守的人也懶得派,頭幾日還記得扔些吃食進房裡,末了忘卻還有個人在法性院,聶冥途樂得自來自去,開始在外頭積極活動。
他真正被囚於法性院娑婆閣的時間,並沒有那麼長。
娑婆閣內刻滿天佛圖字,聶冥途不敢睜眼,成了真正的瞎子。
娑婆閣本非建來作囚牢之用,按理困不住高手,然而聶冥途青狼訣被廢,虛弱已極,飲食又是三天才供應一回,直餓得人手腳發軟,莫說窗門閉鎖,便是六扇明間大開,他爬也爬不出去。
貯裝食物的瓦盅與收集屎尿的稷桶,都是送到閣內的階梯下,並點起檀香、打開窗牖,驅除室內因無法梳洗而致的臊臭氣味。
聶冥途嘗試過打翻稷桶,或於閣中隨地便溺,誘使送飯之人上來,伺機脫身;豈料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每回耍花樣,來人也不說什麼,靜靜退將出去,索性連收拾都省下了,然後數天內不聞不問,餓得聶冥途氣息奄奄,迫不得已拿經書果腹。
哪裡曉得這些古籍都是浸過防腐葯料、再放上幾百年的,一入轆轆飢腸,差點把剩下的半條命送掉,才明白這人簡直是世上最最稱職的獄卒,毋須刑具枷鎖,便能治得他束手就縛,竟連說話也不必。
聶冥途花招出盡,無一得逞,於半死半活之間倏忽過了幾年,終於等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趁那人送飯疏忽,起出預藏的磨尖木片制住了他,得以走出這天殺的閣樓,重見光明。
那“獄卒”是個頭罩兜帽、雙手籠於袖中的老僧。
待適應光線后,聶冥途定睛一看,嚇得魂飛魄散:老人的鼻樑塌陷,面目浮腫,雙手指節膨大如核桃,肌膚多處潰爛,模樣已不能用“猙獰”二字形容,無論原本的相貌是俊是丑,如今只能說不似人形。
“你、你……這是……”他重複著囈語般的單音,有一瞬間幾乎想掉頭沖回閣子里,鎖上所有門窗,遠遠避開此人。
“如你所見,”老人淡淡說道:癘人。
我盡量不碰觸到你,給你的食水也都是王凈的,是你自己要來挾持我,我也沒法子。
” “癘人”指的是罹患痲瘋之人。
痲瘋自古即為絕症,無葯可治,且與病人的爛瘡潰膿接觸久了,更有傳染之虞。
被稱為“癘人”的患者,經常被驅入荒野自生自滅,甚至有被活活燒死的,以防止惡症蔓延。
“你可以選擇回到閣子里,或者跟我來。
”老人說。
“如果要殺我的話最好考慮一下,據說我的血比瘡膿更毒。
治療癘人的大夫若能小心避開膿血,也有畢生未曾染病的。
” “我大可從這裡走將出去。
”聶冥途冷笑:如此之大,怎麼會只有這兩個選擇?” “這裡是哪裡?今夕是何夕?”老人問得他啞口無言,悠然道:“囚你於此間之人,許不許你離開?你在江湖上的仇敵、故舊、部屬乃至道旁偶遇,若教他們知曉聶冥途武功全失,結果如何?” 聶冥途出了一身冷汗,強笑道:“殺了你,便沒人知道我是誰。
喬裝改扮,哪裡不能去?” 老人點了點頭,忽道:“你既不是你,卻要往哪裡去?做回你時,又有哪一處不得不去?”聶冥途猛被一問,竟答不上來。
老僧淡淡一笑,轉身行吟:“為尋法門入空門,已慣他山作本山;塵網依依數土載,蛟龍虎豹困井欄!”漸漸走遠,未曾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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