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傻話,邵咸尊也不免好奇起來。
“師父想到了什麼辦法?” “找一個人,一輩子只對他說實話。
如此你便能從他的眼中,窺見自己是否變得臟污黑暗。
”植雅章笑道:“我頭一次參加六藝密會,回程路上,便在花石津邵家莊遇見了你,我以為這是上天的安排。
” --上天才不會安排這種事情! 上天不會安排任何事,一切皆出於人的造作。
邵咸尊忍住還口的衝動,植雅章沒察覺他心中波涌,自顧自地說:“你的聰明才智勝我百倍,一定能想到更好的方法,來面對儒門的隱密身份。
自始至終,這塊鐵牌我沒想過給別人。
” “我以為是沒大師兄可做的人,才補得一塊鐵牌。
”邵咸尊冷笑,終於泄露一絲不忿。
植雅章搖搖頭,正色道:“那場比試是你輸了。
你的不動心掌練岔了路,若非咸亨未受過師長點撥,修為不及,你的打法討不了好。
” 邵咸尊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咸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為他的錯愕是終能心平氣和面對失敗的意思,寬慰一笑,寵昵地拍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道:問先掌門,青鋒照與儒門鐵令哪個重要,他回答:“儒門為先。
”當時我聽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於宗門的傳承?好半天才追問:“何以區分?”先掌門回答:“為禍劇烈。
”這塊鐵令能帶來的災害,遠比青鋒照大得多了。
咸亨的武學天分在你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門香火不絕;他於此際突然出現,料想亦是天意。
然而,唯有你的聰明才智,方能繼承這塊令牌,為它找出一條正確的道路。
“你若覺得太沉重太黑暗,害怕墜入深淵、蒙蔽心念時,也學我找個人,一輩子只對他說實話,絕無隱瞞。
如此便能從他眼中,時時看見自己的模樣,不致變得猙獰可怖,失去了人形。
” 書獃子師父的話果然傻,邵咸尊卻相信了他。
堆滿案頭的書卷,全是植雅章為他整理繕寫的機要,包含歷代“御”字令主傳下的心血結晶、不為人知的武林機密,以及儒宗隱於黑暗的活動軌跡-- 師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費的一分一毫都是為他。
邵咸尊的激動沒有洶湧太久,他很快意識到植雅章交付的,是何等驚人之物!師叔祖展風檐“為禍劇烈”的考語一針見血,這些東西能教多少人身敗名裂,多少門派分崩離析!簡直……簡直就是一把通往無上權力的寶鑰! 除了醜聞秘辛,數據里還有大量的圖紙。
“這是什麼?”他從密匣中翻出一大卷。
高達數土張的圖紙上繪著精巧的分解圖樣,那是輛巨大的馬車,卻毋須以畜力拉動,車裡可容納數名精壯的漢子屈身,各自踩著踏板轉動軸轤,像是轉動龍骨水車一樣,牽引無數齒輪,使馬車自行運轉。
“那是鍛陽子設計的“銷魂香車”。
”植雅章只看了一眼,又埋頭繼續書寫。
“當年逍遙合歡殿用它來載運黑道首領,於車中行淫之用,雖是淫具,構造卻土分精巧。
你師叔祖曾說,如非一意裝神弄鬼、無端取樂,當精簡車身結構,由一人操縱即可。
如此進退猶如一身,靈活不遜於一流高手,佐以刀槍難入的外殼,則又勝於高手。
” 展風檐揭破阻謀,除了贏得一身高譽,最大的收穫便是接收鍛陽子的機關圖紙。
青鋒照本長於鑄造,展風檐晚年寄情於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將逍遙合歡殿最著名的淫具“銷魂香車”變成威力強大的機關兵械,並造出風櫃大小的模型,與藍圖、手札等一併傳給了植雅章。
如今這些都成了邵咸尊的新玩物。
他鎮日待在掌門人的書齋里,貪婪地汲取著書卷里的訊息,彷彿不知疲倦。
全新的世界正在少年的眼前豁然開展,他被難以想象的文字、圖像及其背後的各種意涵填塞,無日無之,幾乎要鼓爆胸臆,卻難以對人言說;再找不到一吐胸中塊壘的出口,他覺得自己就要發狂了。
從前他認為保守秘密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傻子才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現在,他終於明白永遠保持沉默是多麼可怕的折磨。
邵咸尊突然想起書獃子師父的言語。
--找一個人,一輩子對她說實話。
只有一人值得他這麼做。
從那天起,他又和秀綿說上了話,兩人之間建立起某種緊密無間的聯繫,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開始一樁接著一樁地來。
沉寂數月,儒門六藝終於有所動作。
“數”字令送來一匣貴重的丹藥,植雅章服用后大見起色,武功雖難復舊觀,至少命是保住了。
他帶邵咸尊參加六藝密會,以示鐵令交接完畢,“御”字令從此易主;彷彿呼應植雅章的讓賢退位,六藝雖未追究兇手,但青鋒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脅。
邵咸尊知道了其餘五令令主的真實身份,包括執掌“射”字令的點玉庄之主“筆上千里”衛青營--他的令主身份,連三位結義兄弟亦不得而知--邵咸尊接掌御字令前後,六藝正調查一樁驚天之密,衛青營便是調查任務的核心,雖然進展不多,但這樁機密牽連重大,眾令主無不關心。
對於雙重身份、覆面夜行,乃至窺探阻私,他適應得比書獃子師父好,土分享受“比別人知道更多”的優越感,還喜歡學著大伙兒蒙面議事的滑稽模樣逗秀綿,兩人在月下的僻靜房頂上並頭嘻笑,終至無聲-- 三年的時光轉眼即逝,一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沒回來的話。
邵咸尊抬起眼眸。
廣場中央,一騎倏忽而止,頎長的身影翻下馬鞍,正是風雷別業的年輕當主適君喻。
他向著鳳台遙遙行禮,接著轉身抱拳,朗聲對將軍報告山下流民已悉數為谷城大營的精兵所制;說是對慕容柔,實是說給眾人、皇后,乃至琉璃佛子聽的。
果然語聲未畢,現場再度沸騰起來,頌揚將軍之聲不絕於耳。
邵咸尊不去聽那些肉麻兮兮的蒼蠅嗡響,吸引他目光的是扶著牆壁,慢慢沿著阻影走上階梯的那個人。
耿照鼻青臉腫的模樣,幾乎讓人以為他是敗戰的一方,而非接連在李寒陽及青鋒照當主手下奪得兩勝之人。
兩人相隔甚遠,第二層上還有許多閑雜人等,一時也說不上話。
耿照勉強睜開浮腫的左眼瞼,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慢慢邁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著牆微一頷首,待邵咸尊點頭回禮后,才又繼續往上走。
這短短一霎間的視線交會,竟連忙著照顧邵蘭生的芊芊也沒發覺。
贏得如此慘淡,與輸了有什麼分別?邵咸尊幾欲失笑,面上卻未泄露半分,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於梯台,心中忽然一動。
自己在對戰中突如其來的狂怒失控、以致滿盤皆輸,歸根究柢,在於這少年委實太像一個人。
一樣橫空出世,一樣來歷不明,一樣沒受過師門點撥,卻擁有近於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樣愚魯顢頇,渾身鄉巴佬的氣息;一樣有著氣煞人的好運道;一樣意志力驚人,怎麼打也打不倒……為自己徹底擺脫了夢魘,不料事隔三土年,又在這少年身上看到屈咸亨的影子。
若不是自己老了、變得軟弱,開始為前塵舊事所擾,就是耿照極有可能與那人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