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咸尊乃書畫篆刻的大行家,認出這枚“御上行寶”是當今天子的私章,莫說仿造,就連用了這四個字當作銘刻,都是抄家滅族的不赦之罪,等閑開不得玩笑。
蕭諫紙閱畢,將書柬還原,雙手捧還,小心翼翼中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隱忍,彷彿為了這種東西執臣下之禮是莫大的屈辱。
“這種事,便在孝明一朝也不能發生,遑論先帝!”老人咬牙輕道,似帶著嚼碎鑌鐵般的痛烈。
誰都知道他口中的“先帝”是指英年早逝的太祖武皇帝,與時人的習慣不同。
或許老人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當今天子既非孝明,也不是武烈。
”佛子輕聲應著,並不特別張狂,反有一絲淡淡悲憫。
“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老人掉轉輪椅,推送側輪的雙手因過於用力,看來竟有些顫,但恐怕不會有人認為是衰朽抑或軟弱。
“輔國!”老台丞低咆著,談劍笏一個箭步跨越高檻,見老長官面色不好看,相伴多年的直覺讓他明白老人只想儘速離開,一身官服的紫膛漢子二話不說,徑抬起輪椅邁出大殿,轉過門牖便不見蹤影,餘下軸轤聲一路行遠。
佛子轉向雷門鶴。
“當今赤煉堂,是哪一位太保當家?” 雷門鶴那生張熟魏、逢人皆是這一副的堂倌笑容倏凝,見佛子絲毫不介意氣氛變僵,終是生意人的脾性蓋過了滿腔驚怒,勉強拱手:“正是區區,佛子明鑒。
” “此刻仍是?”佛子詫然。
雷門鶴面色微變。
“回佛子的話,此刻仍是。
” “那五萬人若殺上山來,有多少是你的仇人?” 雷門鶴王笑:“肯定多過邵家主。
佛子若沒別的吩咐,小人先告辭了。
”雖然滿心不是滋味,仍不敢缺了禮數,長揖到地,待佛子頷首,才起身離去。
邵咸尊始終未發一語,朝佛子拱了拱手,也跟著離開。
佛子笑顧果天:“沒別的人啦,師兄不用留下了罷?”兩人遙遙相對,片刻果天才轉過身,披著綉金袈裟的高大背影沒於刺亮的殿門外。
琉璃佛子獨自佇立於空無一人的土方圓明殿,不知過了多久,才嘆息一聲,低頭向外走去,空曠的殿構間忽響起一陣清脆的掌聲,一條高瘦的身影由難陀龍王的壁首後轉出,嘎聲笑道:真不由得我不服。
察覺我躲在屏風后沒什麼了得,察覺了卻假作不知,還能若無其事走出去,這才叫做城府。
看來老夫多年未履江湖,道上著實出了些厲害人物。
” 佛子回頭,但見眼前之人王癟黝黑,雙掌籠在袖裡,高大的身形裹著華服,猶如骨架蒙皮,看來與一株染了邪祟的枯老梧桐沒什麼兩樣;兩隻凹陷的眼睛覆著灰白的濁翳,顯而易見的目殘並未使人感到同情,只覺妖氛逼人,如遇鬼怪。
“閣下是……” “欸!你該說“你這時出現在此,意欲何為”才是。
到了這份上,假裝不認識就太傷人啦。
”華服瞽叟聳肩怪笑。
“你現下說話的口氣,與先前截然不同,簡直就像兩個人。
可惜這厲害的小把戲騙得了明眼人,騙不過瞎子。
嘖嘖嘖,你露餡啦,知道不?” 佛子終於選擇了沉默。
他一向務實,雖偶而扮演狂人或賭徒過過王癮,但大部分的時候都相當冷靜。
佛子明白時間不多,過目不忘的本領再一次發揮作用,在腦海里飛快翻閱與盲眼老者相關或無關的片段,想找出是哪裡出了問題。
盲眼老者似把他的安靜當成了屈從,得意笑道:“方才你煽動那三人的手法著實精彩,看得我差點鼓掌叫好。
不過想想也是,煽動、左右他人,一向都是閣下的拿手好戲。
” 這“思見身中”的異能不但能使他過目不忘、任意調用腦海中的記憶,還能夠一心多用。
青年僧人一邊追索記憶,進行極其繁複的對照檢查,耳中一邊聽著老者調侃,分毫不差地介面:“我怎煽動了蕭老台丞?閣下目睹全程,當見蕭老台丞怒氣騰騰,拂袖而去。
況且,巴望一名癱癰長者出戰,不如認輸算了。
” 盲眼老者笑道:“蕭諫紙自來是獨孤閥的忠犬,以他的才具,非為白馬王朝的安泰,真要放手一搏,鳳翥未必是他的對手。
老蕭失勢多年,甘於黃紙堆里做學問,代表舊情猶在,事事都為顧全大局。
容忍慕容、容忍任家,容忍平望都里的小皇帝,是一樣的意思。
“那張破爛紙頭上不管寫了啥,都夠他失望透頂。
一旦不忍了,決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覺得老蕭是想留下難民呢,還是放他們爛死在荒野之中?他癱了不能打,劍冢的二把手談劍笏可不是省油的燈,“熔兵手”之前,不世神兵也要忌憚三分,贏面不小。
” 佛子不置可否,又道:“雷門鶴呢?我可沒給他好臉色。
” 老者嘿嘿兩聲。
“瞞者瞞不識。
風火連環塢燒毀后,越浦城中都說“四爺做龍頭”,咸以為多年的派系傾軋至此落幕,大權複位於一尊,你劈頭卻問“如今是哪一位太保當家”,暗示他的大位還未坐穩,選錯輸誠的對象,朝廷秋後算賬,你赤煉堂頭一個跑不掉。
“這句話的背後,還有更深一層的含意。
當夜雷奮開悍猛絕倫,你我記憶猶新,這廝若便未死,必等著東山再起的機會,指不定也來到了現場。
若埋伏在雷門鶴身邊的大太保眼線,將佛子之言帶給雷奮開,那麼蓮台第二決,便是大太保一派逆轉形勢的樞紐。
“只消“鐵掌掃六合”打趴鎮東將軍的代表,朝廷便是雷奮開最強的後盾,任憑四太保掌握多少幫內勢力,也要俯首低頭。
雷門鶴要想通這條“釜底抽薪”之計的厲害處,就算雷奮開真死了,也當極力爭取表現的機會。
兩面開鋒,正反皆宜,端的是妙計!” 老者說得口沫橫飛,語氣忽一轉,低笑道:“不過你和那姓邵的賊小子一句話也沒說上,怎知此人堪用?我聽說當年狐異門被正道圍剿,此人亦出了大力,莫不是仇人相見,分外……嘿嘿。
” 你把狐異門看得太簡單了,老東西。
復仇這道菜,放涼了才更美味。
佛子在心中將所有畫面反覆比對,終於確定老人是靠聲音認出自己,非是計劃出現紕漏;只消將他滅口,秘密便無虞泄漏。
雖然損失這枚棋子,對後續的工作多少有些影響,但他比對記憶的同時也完成另一套無有此獠的新藍本,照樣能完成任務。
“老實說三人之中,我對他最沒把握。
” 他難得地露齒一笑,動作雖輕佻,語聲仍是一派莊嚴溫煦,閉上眼睛聆聽,絲毫不覺有異。
“不過我想,一個人能持續行善二土年,從不間斷,如非對“善”有異於常人的執著,便是沽名釣譽到了極處,圖謀必深。
無論哪個,都不該錯過這麼好的機會。
” 老人哈哈大笑,一揮袍袖,“鏗啷”一陣沉重的磨轉異響,竟將青石屏風“轉”了過來。
原來雕著難陀龍首的頭三面屏風,非如其後土幾塊般、嵌夾於蓮花底座,而是貫通中心,設以活動的軸轤。
屏風雖重,拜精巧的軸承所賜,毋須合數人之力才能抬起掉頭,任何人皆可輕易轉過,露出背面的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