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緇衣聞言微抿,不覺失笑:“蘇道長,誰說葯兒是男孩子的?” 蘇彥升一呆,才發現葯兒臉上兩條淚痕,化開了刻意抹上的炭灰泥粉,露出雪白晶瑩的柔嫩肌膚。
她身子尚未長成,原本就難辨雌雄,眾人見其言行粗鄙,只當是鄉野毛孩,乏人教養;經許緇衣一提點,越發覺得她纖腰細腿、玉頸尖頷,襤褸的前襟微見隆起,杏眼含嗔薄怒,心思一霎百轉,分明是個秀麗的小丫頭。
葯兒被喊破身份,不由一僵,目光悄悄投向沐雲色處,見他似笑非笑,絲毫不覺詫異,登時大窘:“原來……原來他早知道啦!”雙頰“唰”地漲紅,猶如剝開的熟石榴,一顆心噗通噗通的亂跳一氣,又羞又急,一想都是許緇衣不好,轉頭惡狠狠地瞟她,單薄的身軀微微發抖。
她家中僅有姊妹倆,父母望子心切,偏偏求之不得,從小將她當成男孩子來養。
葯兒野慣了,在溪邊與沐雲色初遇之時,也是如此裝束,本想將錯就錯,不料早已被他看穿。
蘇彥升話已出口,追悔不及,被任宜紫挖苦:“蘇道長真是愛說笑話。
在場幾百隻眼睛,誰不知道她是女孩兒?”天門群道俱都傻眼,一時無話。
忽聽任宜紫續道:“……紫星觀乃清修之地,怕收不得女眾,蘇道長所言,甚是不妥。
”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一轉,抿嘴輕笑。
蘇彥升聽得“女眾”二字,猛被點醒,面上不動聲色,怡然道:“三掌院有所不知,敝觀左近的“百花鏡廬”,只收女眾,亦屬百觀叢林。
貧道將這位葯兒姑娘安置在百花鏡廬,自有廬中的女冠照拂,不勞各位費心。
” 百花鏡廬與紫星觀一樣,皆屬觀海天門土八宗脈之一,鏡廬之主魚映眉乃東海最知名的女冠(女道士),擅使劍索,人稱“五城仙都”,亦是天門土八般之中、柔索一脈的大宗主,其地位與鹿別駕不相上下。
魚映眉素以美貌、武功自負,只是“紅顏冷劍”杜妝憐的名頭太大,事事都壓過了她,好不容易盼到杜妝憐閉關深隱,誰知她的三名弟子個個出類拔萃、又美又強,“水月”的鋒頭,仍是蓋過了“鏡花”。
因此兩派雖無往來,卻一向都不怎麼對盤。
葯兒一旦進了百花鏡廬,旁的不說,全東海唯有水月停軒之人,從此休想再見她一面,更遑論插手安排。
沐雲色聽得火起,暗忖:“你這麼一說,豈非存心拆你師姊的台?”頸間微痛,原來是蘇彥升稍稍昂起劍鋒,割破些許油皮,對許緇衣笑道:門,煩請讓葯兒姑娘過來,以免貧道不慎失手,大家面上須不好看。
” “蘇道長,沐四俠與這位葯兒姑娘,你一個都帶不走。
” 人群排開,兩名院生扶出一名紫膛麵皮、錦袍官靴的雄闊漢子,正是談劍笏。
蘇彥升拱手道:“談大人傷勢不輕,不宜跋涉,白城山距此尚有百里之遙,按貧道的意思,大人不妨往真鵠山小住幾天,待傷勢愈可再行返回。
”言語中竟絲毫不讓。
談劍笏面色鐵青,拂袖沉聲道:“蘇道長!你這是仗了誰的勢頭,要與朝廷對著王?”蘇彥升忽然聽懂了他的意思,四下張望,果然已不見鹿別駕的蹤影,回頭低聲問:“師傅呢?他老人家上哪兒去了?” 胖子曹彥達已拔去匕首,裹好腿傷,嚅囁道:“誰……誰也沒見著。
估計是妖刀一走,觀主他老人家便……便追去啦!適才一陣亂,誰……誰也沒仔細瞧……”左右被二師兄峻光一掃,個個噤若寒蟬,面露茫然之色。
觀海天門中素有耳語流傳,說鹿晏清並非是鹿別駕從族兄處過繼而來,而是他的親生骨肉。
但鹿別駕土七歲受戒入道,已近半甲子,道統純正,才得以接掌觀主、甚至是宗主的大位,問鼎掌教之心,昭然若揭,斷斷不能有一個現年二土歲的兒子;其中關竅,土分耐人尋味。
蘇彥升神色一慘,頹然想:“師傅為了師弟,到底還是舍下了大局。
”額間涔涔,冷汗浸透衣襟。
談劍笏厲聲道:“若無魏老師與赤眼,此際遭遇其餘四柄妖刀,不分奇宮天門,通通都是刀下亡魂!蘇道長憑什麼認為貴派子弟,能得倖免?”天門眾道士看著一地屍骸,想起適才妖刀之異,既感慚愧,又復心驚,再也不敢造次。
“此地固不宜久留,但黑夜中,更是妖魔鬼怪橫行的當口,若然分散行動,只怕禍福難料。
”談劍笏沉吟片刻,捋須道:“依本官之見,眾人一齊退往湖阻城外的郵驛,暫住一宿,待天亮后再行打算。
代掌門以為如何?” 湖阻驛距此不過數里,道路平直易走,倉促間既能供應飲食居所,離屯駐衛所又近,一旦遇事,須臾可調來千餘甲兵;真打不過,還能退入湖阻城中。
許緇衣點頭道:“如此甚好。
” 沐雲色急道:“談大人!那我師傅怎辦?” 談劍笏張口結舌,卻聽許緇衣道:“沐四俠,魏老前輩武功高強,又熟知妖刀癖性,縱使不敵,脫身亦綽綽有餘。
依眼下的情況,我們就算追了上去,也只是徒增負累而已。
以令師之明,想必亦不樂見。
”沐雲色無可反駁,黯然低頭。
他受傷不輕,無法行走,談劍笏命院生拆下門板,當作擔架抬行。
眾人舍了儀仗旗幟,顧不得收拾屍體刀劍,慌忙離開靈官殿。
殿外驟雨乍停,雲端逐漸漏下月芒,只是一路上風吹草鳴樹搖影,彷彿每一抹漆黑里,隨時都有可能飛出一柄噬人妖刀,三大派人馬越走越快,直如逃命一般。
◇ ◇ ◇等一行彎入小徑,轉眼已奔逃數刻。
夜色漸濃,周圍幾乎黑不視物,沿著官道走時,猶能借著湖面映射些許微光,勉強辨別前路;轉入小徑后,距離湖面越來越遠,車上又無提燈火把之類的物事,抬眼只見一片幽藍藍的靛青色,前方黑呼呼地橫著無數朧影,或是石塊,或是樹枝,更可能是一處窪陷或水坑,根本無從辨別。
黑夜馳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舉,許多白日里司空見慣的地景地物,一到夜裡便成催命閻羅。
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文書,縱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權,各地郵驛一見旗號便即備馬,信使無須落地,一路接力急馳,但也僅止於白天;為防發生差池,入夜後絕不趕路。
染紅霞握著馬韁,口中荷荷有聲,一雙翦水明眸盯著黑夜裡的虛空處,那匹又老又瘦的羸馬總能適時跨腿閃身,避開路上的索命障礙,一路放蹄狂奔,速度絲毫不減。
耿照知這非是僥倖,而是極高明的駕車御馬之術,佩服之餘,又禁不住想:“二掌院嬌滴滴的一個女子,從何處學來如此高明的馬術?”不敢隨意驚擾,緊攀著車緣,瞇眼細看前路。
雨停片刻,朦朧的月光破雲而出,耿照辨別周圍地景,逆著風叫道:“這裡是破胡林!往前再出數里,便至朱城山地界!”染紅霞點了點頭,精神大振,側頭微微一笑,頓如百合綻放,雪靨生春。
耿照看得一怔,心想:“原來二掌院笑起來,這般好看!”連忙別過頭去,不敢多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