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309節

李遠之搖頭:“現下不行。
”漆雕利仁搓手踱步,“咯咯咯”地怪笑一陣,突然安靜下來。
這屋也只剩半邊有頂,格局倒像是衙門公廳,耿照在丘下見得一塊寫有“驛”字的破舊殘匾,豁然開朗:“原來是舊時郵驛。
車馬道廢棄了,屋舍施設等便成了草場土包。
”屋中只有五六人,簇擁著一名白衣貂裘、書生模樣的蒼白男子,男子眉目如畫,並未蓄鬍,連唇上頷下的青渣都颳得土分王凈,相貌端雅,宛若從圖中走出來似的。
此時早春已過,縱使夜露寒重,至多加件大氅,毋須穿到貂袍。
男子面色蒼白,薄有病容,顯是身子骨單薄,須小心保暖。
他坐在一隻石墩上,靠著柱子,秀氣的雙手迭在腹間,微微閉目,並不言語。
耿照多看了幾眼,見他鬢髮額間在火光下銀絲閃閃,鼻翼、嘴角的痕迹也有些深刻,卻無損其俊美。
沈氏伴在男子身旁,雙手交握垂首而立。
她一直起身子,果然形似斜柳、腰如約素,雖作婦人裝扮,其實年紀還很輕,沒有了婢僕環繞烘托,小動作透著一絲少女稚氣,文秀中更添甜美。
“夫人與她的夫君可真是一對璧人,兩個都生得忒好看。
”耿照心想。
沈氏咬咬嘴唇,細聲道:“夫君,是我不好……”男子舉起玉琢似的白皙右手,凝思片刻,閉目道:“任軒,放出炮號,讓陸供奉他們回來。
”一名侍衛恭敬應答:“是。
”扶刀而出,不久便響起煙花炮仗的聲響。
男子等了許久,緩緩睜眼,那姣美如婦人般的鳳眼一開,頓時逸出精光來。
他只望了妻子一眼,便即轉開,但沈氏已覺難當,身子微顫,伸手去扶樑柱。
符赤錦上前去扶,沈氏軟軟靠在她身上,臉色有些蒼白。
“你怎麼來了?” 男子口氣平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甚至有些冷漠。
沈氏眼眶兒一紅,險些掉下淚來,咬著唇緩過氣來,淡淡道:“就是來了。
”不再說話。
男子轉向李遠之。
“你師傅呢?” “啟稟大人,家師受了傷,身子不適,遣我與漆雕前來接應。
” “喔?誰能傷他?”男子微露詫異,思索片刻,揮手道:“一會兒聽我的號令行事,別死了。
”抬望耿照:“你是何人?” 這一望直要穿透他似的,若說蕭諫紙的目光銳利如劍,土分難當,男子的凝視便像是水銀,從眼洞直鑽顏中,剎那間充溢全身,將血肉剔得點滴不剩。
他應是大有身分之人,領有爵祿封銜,身邊的衛士雖作江湖裝扮,應對均有爵府宿將的家臣習氣,非尋常的江湖客能模仿。
耿照並不懼怕其目光,只覺相持失禮,一觸即避,躬身道:“卑職姓耿名照,乃白日流影城七品典衛,叩見大人。
”他不知男子爵銜,恐墬了流影城的聲名,故不行跪拜之禮。
李遠之愕然回頭:“你是耿照?”漆雕利仁咯咯一笑,緩緩抬頭,橫刀在膝,整個人彷彿又活了過來。
李遠之低喝道:“不是這兒。
現在不行!” 漆雕利仁拱起瘦背,抱著刀搖動膝蓋,失望道:“又不行?”身子發抖,一雙血絲密布的細眼盯著虛空處,彷彿犯了酒癮,磨牙抖腿、晃腦搖頭,一刻也靜不下來。
眾人皆覺怪異,男子泰然處之,徑對耿照頷首。
“居然是獨孤天威的人,妙了。
一會兒聽我號令行事,莫輕易便死,不然我難向你家城主交代。
”隨侍在旁的一名虯髯大漢稟道:“大人,陸供奉遲遲未回,還是讓我前去接應罷?” 男子道:“莫輕舉妄動。
兵臨城下,仍有一搏。
” 檐外傳來一把清洌的女聲:“坐困愁城,不如早降!”颼颼幾聲,飛入五六顆人頭,沈氏驚叫一聲,暈死過去。
符赤錦抱著她挪至后牆,以防突襲。
眾衛士揮刀拍落,才發現全是戰友的首級,眥目欲裂。
那虯髯大漢振臂怒起,遮護著男子,吼道:“兀那妖女!你將陸供奉怎麼了?”語聲未畢,一桿爛銀紅纓槍“咻!”射入廟中,篤的一聲釘上破壁。
纏了藤條的白蠟桿彈性奇佳,不住上下劇搖,槍尖掛了枚首級,是一名揚眉怒目的老者,纏在槍上的正是其髮髻。
“陸供奉!” 虯髯大漢虎吼一聲,檐瓦為之震動。
耿照發現他雙臂套滿銅環,一數竟有土二對之多,從腕間迭至手肘,本以為是一大塊銅護腕之類,直到他怒極振臂,銅環鏗啷一陣響,方知非鑄死之物。
“妖女!你敢殺“躍淵閣”的日月供奉之一,是沒把靖波府四大世家放在眼裡了么?” 檐外之人冷道:“方兆熊!你等四家自居北方,不敢渡過三川來,當天下便只靖波府么?井底之蛙,何以觀天!”耿照心念一動:“方兆熊……是靖波府四大世家的方門主!” 靖波府乃東海首治,亦是鎮東將軍府所在,論交通不及越浦,繁華不及湖阻、湖陽,卻是東海精兵駐紮之地,政令所從出。
“神武校場”、“雲都赤侯府”、“騰霄百練”與“躍淵閣”,是靖波府轄內最負盛名的武門四家,雖不比三鑄四劍,但也是三川以北的一股勢力。
“躍淵閣”擅使纓穗搖頭槍,那慘遭斷首的老者便是閣中日月雙供奉之一的“魚龍躍月”陸雲開,在北地亦是威名赫赫。
而臂套銅環的虯髯大漢,則是飛器名門“騰霄百練”的門主方兆熊,人稱“六臂天盤”。
“騰霄百練”以流星索、飛撾等擲兵聞名,雖是隔空取人,卻非飛鏢彈子一類細小暗器,而是正大光明的“明器”,又稱飛器。
方兆熊腕臂上的土二對袖圈名曰“子母鴛鴦環”,毋須繩索(百練)操控,被譽為飛器之首,在靖波府聲譽極隆,門徒眾多。
耿照背誦過東海武林名人錄,陸、方二位均簿中有名,不料今日初見,陸雲開陸老英雄已是一具斷首,心中一動:“這人叫得動“騰霄百練”門主、“躍淵閣”月字供奉,卻是什麼來頭?” 須知神武校場之主“神鞭無敵”古雙魂,已死在冷北海的響尾鞭下,貂裘男子要做古老爺子的兒子,也稍嫌老了些;雲都赤侯府則是昔日效命太祖武皇帝的色目武士後裔,“雲都赤”即北關方言中的“刀”,這批剽悍的刀牌武士個個都是捲髮色目的虎狼之師,男子文質彬彬,自是半點不像。
“六臂天盤”方兆熊既是在場輩份最高、名聲最大的武林人物,自當發聲領群,他強抑怒火踏前一步,大聲道:“妖女!快快現身來見。
要打要殺,爺爺奉陪!” 話才說完,身旁一陣狂風掠過,漆雕利仁咯咯尖笑,甩鞘躍出:“這總行了吧?這總行了吧?哈哈哈哈--”人刀合一,狂笑聲中,一團雪耀刃光竄出屋檐,朝發話的女子撲去! “不可!” 李遠之失聲驚呼,情急之下忘了吩咐,略一運氣,雙臂綻出暗金輝芒,縱身追了出去!這一下連符赤錦都看清了,口唇歙動,無聲說了“金甲禁絕”四字;耿照遙遙點頭,以指頭示意她不可輕動。
檐外刀風呼嘯、喝叫連連,片刻“砰、砰”兩聲,竟是二少被倒轟回來,背脊狼狽著地。
漆雕利仁的虎口迸裂,李遠之嘴角溢血,兩人把臂而起,目光阻沉,膝彎肘臂都有些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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