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思片刻,耿照糾結的眉頭漸漸開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決心。
“你是聰明人。
與聰明人說話最好了,一點兒也不費力。
”明棧雪笑道:“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養足精神,午後再與你講解碧火功的心訣。
我也要知道你對穴位、筋絡了解到何種程度,內功不比外門功夫,須於用心處用功。
” 耿照搖了搖頭,面色凝重。
“我不學碧火神功。
” 明棧雪一時還以為聽錯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靨凝於粉面,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療傷,還是不願學碧火功?你可知道,除非我傷勢痊癒,否則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能助你奪回那隻匣子?還是你不相信,我有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這份能耐,所以我不願學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強功力。
” 耿照緩緩道:“世上有一個岳宸風,已是禍非福;我若助你練功療傷,再加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藥力,不過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計更毒的岳宸風罷了。
就算除去了岳宸風,遺患卻不在岳宸風之下,我助你療傷之惡,豈非勝過了岳宸風?” 他伸手指著草堆里並置的兩具屍身,濃眉一軒,神情帶著不可動搖的決心。
“明姑娘,岳宸風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魎。
在我心裡,你與他並無差別。
” 明棧雪聽得微怔,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俯、花枝亂顫,罕見地沒有了一貫的溫婉嫻雅,笑聲大膽而放肆,彷彿見到了什麼稀奇無比的怪物。
耿照冷冷回望,不發一語,直到她慢慢收了笑聲,抬起一雙炯炯放光的明眸,絕美的容顏上兀自掛著微笑,目光中卻無笑意。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
” 她盯著他的臉許久許久,才又低垂粉頸,隨手拂著膝下,微帶透明的纖纖玉指宛若鮮剝的茭白筍尖,不住在枯黃的王草屑間翻滾如攪浪,彷彿五隻活生生的雪精,靈動纖巧,說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黏了過去,一時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輕咳兩聲,耿照才回過神來,不覺脹紅面頰。
明棧雪便像逗完了貓兒似的,將左手五指縮回衫里,方才一瞬間湧現的尷尬、失望、憤怒、阻狠……俱都一掃而空,彷彿從來不曾有過,又回復成那個雍容溫婉、成竹在胸的美麗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著耿照,活像看著一頭不自量力、卻又不知死活的流浪貓仔,全因她的寬容溺愛才得以存活,自己卻一點兒也不明白。
“等你想通了,再回來找我。
我的提議依然有效。
” 耿照不知該說什麼好,雙手一抱拳,霍然轉身。
“後會有期了,明姑娘。
” 正要邁開步子,忽然“當”一聲巨響,一瞬間,偌大的草料倉里空氣彷彿全被壓擠到了一處,然後才又迸碎開來;遠至樑柱倉門、近至腳下地面,彷彿無一物不在震動,巨大的共鳴從裡到外震撼著耿照,似乎要將腔子里的臟腑舌頭全都震了出來。
“這……這是什麼聲音?” 震耳欲聾的轟然撞擊,卻未隨著耿照的心神平復而消失。
很快的,第二聲、第三聲……耿照低伏在窗欞下,慢慢數著這駭人的撞擊巨響,心中隱約有了模糊的輪廓,只是怎麼也無法與昨夜所見、所聞產生聯繫。
(是……鐘聲。
)年古剎的巨鍾,才能發出如此宏亮的金鐵聲響。
但這裡……怎能是寺院? 明棧雪微笑道:“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
”見耿照默然無語,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斷的性子,沒等他回話,自顧自地笑著介面:“如你所聞,方才乃是寺里的晨鐘聲響。
此鐘聲聞百里,震動三川,全東海僅此一座,別無其他。
” 耿照錯愕道:“這裡……怎能是寺院?” 明棧雪笑道:“其實你想說的是:“寺院里怎能有婢女出入,還與男子躲入草料倉翻雲覆雨,恣意偷歡?”殊不知這寺里不僅有女人,還為數不少,你沒聽那小婢開口閉口都是“夫人”么?” 耿照心念一動,轉頭奔至那被稱作“慶如”的男子身畔,拽著僵冷的腕子從王草堆中拉出屍首,赫見男子頂著一顆青白的大光頭,因為趴卧整夜之故,面部已顯現出大片紅紫屍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倉底的衣衫鞋襪,昨夜於昏燈下看來以為是灰褂白褲的裝束,就著微明的晨光一端詳,才知是木蘭色的僧人中衣。
這衣由一長一短的五對布條縫綴而成,又稱“五條衣”,是比丘日常勞動、行走坐卧,乃至就寢時穿在裡頭的衣物,別處難見。
“怎會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緒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身回頭。
“你……動手殺了比丘?你不知殘殺出家人,是萬惡不赦的無間之罪么?” 明棧雪聽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來啦,聽說你是中興軍出身的,難怪如此反應。
你家裡拜的是龍王大明神,還是佛祖菩薩?”耿照面色一沉,怒道:“這與你屠殺僧人,又有什麼王系?” 明棧雪也不生氣,抿嘴道:“他昨兒可逍遙快活啦,身下弄著那名小小侍女時,有哪一點稱得是比丘?我殺的,至多是一名破戒僧罷了,也要去無間地獄么?”耿照為之語塞。
須知在東勝洲全土,東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蓮宗身為小乘佛教一脈,主張聞法信受、自求涅磐,曾手綰東海三分之一的勢力,與天元道宗、滄海儒宗等分庭抗禮。
宗主號稱是佛陀世尊的弟子,親聆過佛陀的教誨而成阿羅漢,一日從天而降駕臨東海,讓百姓結成秘社,修法超脫輪迴,以成正果。
這樣的要求大大違反了統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蓮宗先與統治東海的龍族相抗,龍族滅亡之後,又遭到央土王權的血腥鎮壓,與藪源魔宗雙雙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迄今已逾數百年。
是故東境最早有佛,卻也是遭排佛、滅佛最為慘烈的區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龍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鱗族統治時期的歷史記憶,以及殘缺不全的蓮宗遺制而形成的奇異產物,有道有佛,卻又非佛非道。
放眼東勝洲全境,除了東海一地,再找不到這樣的信仰。
而風行其餘四道的大乘佛教,是從西方跋山涉水而來,因受到央土王權的歡迎,一躍成為顯學。
又重新傳入東海,不過是近一百年間的事,多少還是挾著央土王朝的統治強渡關山,影響力畢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鐵出身中興軍,所謂“中興軍”是指三土年前獨孤閥起兵時,從各處響應投奔的義軍,其人來自天南地北,戰後天下底定,五道殘破、百廢待興,這群異鄉兵便就地落籍,被遺留在全然陌生的東海之濱終老。
耿照從小隨父親、姊姊念佛拜菩薩,崇敬出家人,龍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鎮,俱都如此。
是到了近土年之內,才陸續有東海當地之民遷入混居,漸漸也聽慣了本地人口誦“龍王大明神”的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