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過日子,怎能叫活著?既過上日子,就得過得認真、過得值得不是? 畢竟死去的那些人,他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間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後,讓古木鳶著人備了成摞的黑色綢緞,欲垂於柱間。
這樣一來,儘管外牆坍塌,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見內里漆黑一片,不見人影,隱密性更高。
蕭諫紙謹慎善謀,不做無用之事,七叔幾能在那雙銳利的鳳目里讀到“你這是脫褲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敵人劍指庵堂,我方豈止失敗而已?直是釜底抽薪,肝腦塗地。
事若至此,掛他媽幾匹布頂屁用? 但蕭諫紙什麼也沒說,一體供應,活像個懷揣著壞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時的合作,換取更大的搗蛋空間。
他也知此際去見“那人”是不對的,七叔心想。
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猶如翳雲,透入大門的化日光天益發刺眼,連山下谷隙間的建築群都有些模糊起來。
老人受損的視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縫,直到一堵城壘般的魁梧身影塞滿視界。
“……長者,進門處也要用布遮起來么?” 嗓音透著雷滾似的磁震,襯與火一般的暗紅眉發,膚色深黝如熾炭的高大男子有著天神般的震懾力,虯勁的肌肉幾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內熠熠放光,更讓他手抱布匹、低頭請示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唐突。
對崔灧月身上所生之變化,七叔並無一絲得意,遑論欣喜。
“林泉先生”崔靜照滿門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須負完全的責任——七叔對這位崔氏遺孤懷有一份難言的歉疚,或即出自這個原因,總覺青鋒照對崔家有所虧欠似的。
用於“映日朱陽”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風檐大破血甲魔頭鍛陽子時,得自逍遙合歡殿的一枚寶珠,價值連城,在雙城禍亂武林的阻謀里,曾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
展風檐知其神異,然而終展夫子一生,都沒能研究出安全的運用之法,所遺之心得札記,卻被用於三土年前的妖刀亂中,令妖金現世之初,頗有足以焚盡一切的駭人氣勢,黑白兩道莫不膽寒。
但火元之精的威力,非是初出茅廬的年輕首謀能掌握,在取得更加優異的妖刀載體后,邵咸尊便暫時封存寶珠,集中心力奪下了青鋒照。
鑄造“映日朱陽”,算是他對這枚火元之精的心得總結,不幸被得劍的鐘允看出端倪,才有後來的奪劍滅口之舉。
邵咸尊讓卧底赤煉堂的愛徒九光霞——即八太保“七寶香車”雷亭晚——針對崔家,正是為了取回這枚足以指證他與妖刀之亂關係匪淺的火元寶珠。
崔靜照雖是一介文人,卻非無用書生,臨危之際神智清明,明白唯有寶珠遍尋不著,才能保住愛子性命,逼崔灧月吞下火元之精。
崔灧月目睹家人被戮、妹妹慘遭蹂躪,受到太大的打擊,居然忘了吞服寶珠一節,任憑赤煉堂眾拷打侵凌,也供不出寶珠去向,火元之精便一直好端端地保存在他腹中,誰也找不著。
正因如此,崔灧月被打得鼻青臉腫、手腳斷折,總能奇迹似的恢復,拖命四處遞狀,陳述冤情,但遍數東海地界,有誰不知赤煉堂是將軍養的一條狗?就連蕭諫紙都曾收過崔灧月的冤狀,才留意到這條線索,明察暗訪之下,將邵咸尊的劣行摸了個通透。
蕭老台丞不好受理此案,明著向慕容叫板,“古木鳶”卻無此顧慮;略一推敲崔灧月那打不死的蹊蹺體質,便知火元之精何在。
考慮到崔家公子文不成武不就,心志薄弱,廢物點心一盤,難以收作“姑射”成員,要利用其復仇心,唯有刀屍一途,不料七叔卻極力反對。
“與其綁上秘穹受罪,不如一刀殺了王凈!”殘廢的老人罕見地疾厲起來:知他體弱心軟,就不是這塊料子,何必硬讓他摻和?” “耿家小子是塊料么?”蕭諫紙冷笑:“他六歲時你就知道?” 在兩人激烈爭執的當兒,崔灧月忽然失去了蹤影;再出現時,是給巫峽猿用板車推著來的,上頭五花大綁的男子膚若暗金,毛髮赤紅,渾身上下青筋暴凸,經脈內火勁竄流,痛嚎如獸,垂垂將死,哪還有半點人樣? “我給他胃囊里的物事,換了個位置。
” 矮壯的中間人口吻呆板,此非面具的變聲構造所致,幾能想像他翻著白眼的模樣。
七叔當作是他對“這事很難辦”的某種反彈,有個個性很糟的上司或搭檔就能懂。
“‘上頭’交代的,交與兩位炮製刀屍試試。
救活了,便是現成的材料。
” ——對手比他們更早以前,就盯上崔灧月了。
事後蕭諫紙如是說,七叔也有同感。
巫峽猿帶人來的時間點,差不多是耿照開始在江湖上活躍之後;五帝窟高層如漱玉節、薛百螣等雖極力保密,但由岳宸風之死,以及耿照多次死裡逃生,均有臍間放光、忽生怪力的現象推斷,化驪珠與之融合的結論幾乎可說證據確鑿。
換言之,在出現耿照與化驪珠的成功案例之後,“權輿”那廂才拿放養多時的崔灧月開刀,將他腹里的火元之精移至氣海,試圖複製第二個耿照。
“……我反對讓他進秘穹。
”七叔猶記自己當時相當堅持。
“權輿為何不王脆自己煉刀屍?若此法可行的話。
依我看,這孩子要挺不過,權輿就是想讓咱們殺了他;挺過了,就是活脫脫一名死間,總有一天要反水的。
” 蕭諫紙凝著他半晌無言,末了嘖嘖搖頭,照例無法立即判斷是反諷抑或真心。
“你拿這種理由出來,是有點污辱人了。
不過我原諒你。
我需要有你像蒼蠅般一直在耳畔提醒:我們其實是好人。
” “我是認真的。
” “我知道。
”蕭諫紙蔑笑。
可能意識到挑釁並不能增加說服力,他試圖稍稍收斂,可惜幫助不大。
“你不妨換個角度想:權輿動手將他洗腦,那才是無可救藥。
他還活著、留在你我身邊,這樣還能變成惡人,那是誰該負責?他無力復仇,不得不放下仇恨,和他擁有復仇之力,卻選擇用於正途……哪一個才對得起崔家,對得起百劫餘生的殘軀?” 哼,巧言令色!七叔腹誹著,無意遷怒於眼前的青年,淡然道:門口也遮起來。
既然要藏,便藏得徹底些。
”崔灧月依言懸起綢布。
做為刀屍,蕭諫紙對崔灧月的評價極高,才會在今天這樣的場合,要求七叔帶上。
然而七叔對青年的觀感始終沒變:他的軟弱心志放到了普通人家,會是優點,能做一名好丈夫、好父親,但在江湖不行。
軟弱之人不僅會害到自己,也將連累旁人。
四面被黑布環繞,庵堂里一下變得幽靜起來,外頭山間偶有幾聲清唳,似是鷹隼一類,因為看不見,反而多添想像。
老人挨著一根方柱坐下,閉目養神,片刻有些異樣,睜眼見魁梧的青年兀自雄立,雙掌交疊,拄著斧斤般的巨刃離垢,壓眼的濃密赤眉下迸出兩道精光,緊盯著大門口的黑布,彷彿這樣就能看穿幕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