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1104節

這些日子以來,聶冥途之所以未再殺人吃人,多半是托此能人之福,只怕聶冥途自己也極不樂意。
耿照一直等他提,這芒刺扎得越久、入肉越深,老人越是坐立難安;忍著這般不適談條件,豈能談出贏面來?少年依稀在他眼底看出一絲狂躁,料已釣足胃口,屈起食指,輕叩桌板:罷!狼首有請,不好教人久候。
”卻見趴在柜上假寐的夥計伸了個貓兒似的懶腰,摘下布帽,露出一張劍眉星目、滿面于思的粗獷俊臉,皮笑肉不笑的,呆板的聲調活像照著小抄念:要點什麼?來啦,一個爆炒狼敗腎,一個狼腿短肉腸,上……菜……啦啦啦……”要死不活的聲音拖得老長,宛若破爛鋸子磨鋸牙,說有多不舒服便有多不舒服,卻不是胡彥之是誰? 聶冥途面上殺意一現而隱,回頭時已眯起一雙黃綠妖眸,生滿褐斑細疣的鼻端微微歙動,略一皺眉,柔聲道:“你是怎麼做到……身上一點味兒都沒有的?” 胡彥之聳了聳肩。
“那你有沒聞到這個味兒?”自櫃底取出雙劍,“啪!”一聲放落櫃面,傾出半截劍刃又倒回,示威意味濃厚。
聶冥途的確什麼都沒聞到。
江湖人慣用的刀劍,有血腥味、保養刃部的油味,銅件、纏布滲汗的氣味……以聶冥途的嗅覺,一進鋪里,怕連鋪中諸人靴底的泥土氣息,都沒逃過他犬一般的鼻子,遑論極易辨別的精鋼兵刃。
但他偏偏沒嗅到這雙對劍,彷彿胡彥之藏在櫃底的本是兩條茄子蘿蔔之類,直到取出的剎那間,才突然用道法化成武器一般。
就像趴在櫃檯的夥計,方才明明給他上了四盆大肉,聶冥途非常確定不是眼前的這個人……他們是何時調了包,為何氣味全無變化,這名皮笑肉不笑的青年究竟用了什麼法子,能將形跡藏到這般境地,騙過了嗅覺、聽力均異於常人的自己? 胡彥之卻未停下動作,持續從櫃下取出各種物什,以呆板的聲調問:那,你有沒聞到這個?” 鹽腌牛肉、胭脂水粉、雄黃藥酒,甚至還有一隻尿壺……除了“不該出現在這裡”之外,它們只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狼首全然沒有嗅到這些東西的存在,儘管氣味一樣比一樣刺鼻。
聶冥途是瘋子,瘋子不怎麼感覺恐懼,然而瞬間湧上心頭的疑問卻全然沒有解答,疑惑堆疊疑惑,如潮浪般衝擊著老人。
他如醉酒般胡亂攘臂,自長凳上仰倒又踉蹌爬起,背門撞得身後桌凳歪移如散籌,好不容易挨了條板凳掙扎坐起,捂著頭邊吐大氣,尖聲笑道:!我沒事……大夥坐好……呼……沒事,沒事!哈哈!”定了定神,指著胡彥之道:“我認得你的聲音。
我們……在冷爐谷見過。
”胡彥之笑眯眯回答:“是啊我還拿石塊砸過你的頭呢,有沒懷念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 老胡以獵王秘傳的“縮地法”追蹤術與靈活的頭腦,打從一開始就被耿照認為是最適合對付聶冥途的人選,即使被狼首發覺,也絕對能全身而退,只是沒想到效果忒好。
雖僅片刻,聶冥途顯露自復出以來前所未見的狼狽,耿照一直認為他是裝瘋賣傻,直到此際,才驚覺此人並不正常,與老胡交換眼色,各自瞭然於心。
“人已現身……”耿照朝他一伸手掌,沉聲道:“‘保命符’何在?” 聶冥途探手入懷,突然搖了搖腦袋,停住動作,對耿照露出險惡的笑容。
“小和尚,咱們的買賣可不是這樣說的。
我把祭血魔君的身份透露給你,你尋那孫子晦氣時,記得留人給老狼,待我拷問完畢,保證他把祖宗八代全交代得清清楚楚,便如那顯義一般。
你心裡明白:想摸‘那人’的底,這法子比找撈什子平安符管用。
這會兒合則兩利,分則兩害,你自己琢磨。
” 正因此說極有說服力,胡彥之不禁蹙眉,強抑著一絲擔憂,望向耿照。
他對義弟跑去當撈什子七玄盟主沒意見,江湖正邪之分,於他直如浮雲,在觀海天門看過的敗類,多到雙手土指都數不來,若非牛鼻子師傅攔著,胡彥之可能還未滿師下山,雙手已沾滿同門之血。
但統領所謂“邪派”是一回事,同聶冥途這樣的人合作則又是另一回事。
對耿照請託他跟蹤聶冥途,胡彥之心中充滿疑慮。
若非時間緊迫,不容許他倆辯個分明,老胡實想問問小耿:除將聶冥途打跑之外,怎會還有其他的選項,遑論交換情報、攜手合作? 義兄弟間微妙的歧異,並未逃過聶冥途的銳眼。
而耿照沒有截斷他的話頭,直接了當地表示拒絕,老人得意洋洋地瞥了皺眉的青年一眼,續道:“老狼一路追著祭血魔君那孫子,到了一夢谷外,撞上觀海天門一個叫鹿別駕的,大夥稀哩呼嚕打了一架……”將當日發生之事,鉅細靡遺地說了一遍。
胡彥之對他的話本有些抗拒,聽到一半,卻不由得留上了心。
“血手白心”伊黃粱在武林中聲名甚佳,脾氣雖古怪,無論交由誰來判斷,決計不會將他劃出正道的範疇。
聶冥途的指控乍聽無稽,但考慮到灰衣人的頭號嫌犯、疑為“行空”還俗后的掩護身份,伊黃粱“儒門九通聖”的名頭格外扎眼,似乎隱有牽連。
而聽見谷內那名“俊美如女子的白衣少年”時,耿、胡面面相覷,心生一念:所受之傷,交由岐聖治療似是理所當然。
但,若伊黃粱是平安符陣營的聯絡人“祭血魔君”,挑選阿傻做為刀屍,可視為是回收種子刀屍的一種手段,古木鳶一方決計想不到,辛苦炮製的刀屍會因後續治療之故,平白送回敵人手裡。
——由此觀之,伊黃粱是祭血魔君的可能性,憑空增加數倍不止。
胡彥之聽到後來,對兩人的追逐路線多所提問,也詳問聶冥途闖一夢谷當夜,周遭的地勢等細節,似想摒除移花接木、偷龍轉鳳的可能性,狼首一一答覆,無有推拖。
若有第四人在場,怕要以為同老人對話的,是遠處櫃檯后的青年,而非對桌那始終不言不語、安靜傾聽的少年。
“……這下你總該相信,伊黃粱是祭血魔君了罷?” 末了聶冥途乜著陷入沉思的老胡,頗有幾分得色。
胡彥之以學自捕聖的勘地術,下盲棋般重建了狼首與魔君的追逐路線,以及一夢谷的內外形勢,不得不承認聶冥途所指非是空穴來風,要有另一名真正的祭血魔君、以伊黃粱為幌子趁亂遁走的可能性,幾近於無。
老胡冷哼一聲,不想接這廝話頭,倒是耿照終於開口。
“是不是真,我等自會查清楚,不勞狼首費心。
” 聶冥途哈哈一笑,拍了拍手掌,緩緩起身。
“待你逮著那孫子,記得喊我。
苦刑拷問這種事很講天分的,你或以為阻宿冥也王得不錯,但她終究是你底下人,她來動手,與你親自動手無甚分別。
不妨找老狼代勞,免損盟主阻德。
”望了老胡一眼:妨繼續跟著我,如此一來,我很快便能看穿你玩的把戲。
”胡彥之抱臂冷笑,並不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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