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看得臉都白了,強忍住嘔吐的衝動,轉頭拔腿就跑! (那東西……把人“捶”進牆壁里的那個東西……正在水月停軒里!)似的衝進前廳、奔過迴廊,循著染紅霞消失的方向發足狂奔;雨幕里,他聽見湖浪拍岸的聲音,一條九曲回橋伸入湖中,半空里雷電一閃,轟隆聲劃過頭頂之際,忽見一頭巨大的怪物立在橋心。
那怪物僂著背脊,似乎沒有頭髮,頸后卻覆著一塊毛皮,拱出一隻巨大畸零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毀大半的石柱。
怪物一動就發出刺耳的鐵鏈聲響,連雨瀑的淅瀝聲都無法稍稍掩蓋,它腳邊橫著兩條烏影,曲線起伏婀娜,似是妙齡女子。
閃電掠過,一條紅色儷影居高臨下,一劍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閃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將長劍握在手裡。
染紅霞在半空中無可借力,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聲叫喚,大雨中怪物猛然轉頭,哪裡是什麼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長九尺、筋肉糾結,周身卻布滿凄厲傷口的高大男子,扛著一柄石塊也似的巨大刀器,通體猶如不規則裂面的花崗岩柱,握柄處的獸皮被雨打濕,纏著粗大的鐵鏈。
耿照救人心切,飛身躍上曲橋,才想起自己手無寸鐵;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挾著刮人的勁風箭雨撲面壓來! (好……好快!)的那兩人,必是死在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擊之下-- 耿照根本來不及思考,更別說是閃躲,忙亂中抓住胸口的繫繩一轉身;轟隆巨響里,背上的木匣已被掃成碎片,余勁掄得耿照頭暈眼花,鮮血衝出喉頭,整個人失速撞向欄杆,一陣碎裂聲響,挾著無數欄杆破片滾落橋面! 耿照及時攀住橫欄,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幾乎被扯得脫臼。
他眼冒金星,顫抖著悶聲呼痛,忽覺頂上驟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經蓋住他大半個身體,帶著血味的腥臭吐息噴在發頂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石塊巨刀對正耿照的腦袋-- 耿照咬著牙,垂在湖水裡的左手一撈,一抹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進巨人的左大腿內側! 巨人狂嚎一聲,震得整座曲橋都在搖晃,歪歪倒倒的向後踉蹌,橋面被踩穿了幾個大洞。
耿照被搖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
抬頭只見滿天落下的雨絲里,一張雪白的瓜子臉上黑髮披面,被浸濕的紅衫黏貼著結實苗條的嬌軀,裹出一抹玲瓏曼妙的緊緻曲線。
“是……是你!” 染紅霞使勁將他拉上橋來,嘴角咬著一絲朱紅,兩人氣喘吁吁的攤在橋面上。
耿照緩過一口氣,將左手握著的脫鞘紅劍交給她。
“這是你的昆吾劍!我刺中那廝的腳筋,他……”話還沒講完,一團巨大黑影緩緩站起,像一具壞掉的拉線傀儡般動動肩頸,慢慢轉向二人。
耿照目瞪口呆,忽覺這巨人的動作極是眼熟,一下子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但那絕對不是腳筋毀損、不能行走的姿態。
染紅霞拄著纏紅鎏金的昆吾劍站起,咬牙低聲道:“我去絆住他,你乘機把我兩名師妹帶過橋去,聽到沒有?” 耿照點頭,白著臉呆望半晌,喃喃道:“這個……到底是什麼東西?” 巨人無語,只是提著刀,一步、一步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他怎麼了。
” 染紅霞雙手握柄,劍尖指地,兩眼牢牢盯著敵人,挾著雨絲的湖風吹開她濕透的濃髮,吹得衣袂獵獵作響。
她的眼神里,有一種耿照從來沒看過的堅毅與沉著。
“但那大個子我認識。
他在土裡外的鎮集里賣煤炭,跟我們往來超過土年了,身家清白,是個性情溫和的普通鄉人;在今晚以前,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第三折 萬劫不復,禍起青苧心想:“四大劍門精研武藝,果然與本城不同,連土裡外賣炭的鄉人,都有如此武功造詣!”他自幼伺候父親、七叔打鐵,日日於崎嶇山裡挑水負重,往來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遠勝同齡,適才被巨漢一擊掄飛,可說是平生未有的經驗。
“那人內力強橫,二掌院請留神。
” 染紅霞頭也不回,雙手握緊昆吾劍長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櫻唇畔卻綻出一絲苦笑:“據我所知,他半點武功也不會。
”不顧耿照瞠目結舌,低聲道:“我引他走上前來,你把握時機救人。
得手后切莫回頭,對面水榭里還有個行動不便的女孩兒,你將我兩名師妹帶進水榭,撐舢舨走水路離開。
你識不識水性?” “還可以。
” “有勞了!”回眸一笑,沾甩著雨珠的雪靨分外勻嫩,更顯出五官線條的利落有致,襯與她颯烈的英姿與口吻,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扞格;與其說是春雨柔媚,更像是破雨初陽。
“多謝你甘冒奇險……你大可以離開的。
” 七叔和阿爹就不會。
耿照心裡想,卻沒有答話,只是笑了一笑,轉頭四望,忽然發足往岸上狂奔。
染紅霞絲毫不疑,咬牙一聲清叱,揮劍朝巨漢奔去!巨漢仰天長嗥,宛若瘋獸,掄起花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掃,末端杯口粗的鐵鏈喀啦啦一陣激響,“轟!”一聲木片炸飛,九曲廊橋又毀去丬角橋面。
耿照跑回岸邊,見橋下橫著幾條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翹的船頭兩側繪有鯉魚、對花對鳥等細緻花樣,條條都不一樣。
他解開其中三條,以纜繩前後相系,有如一條浮橋,支起竹篙往湖裡的水風涼榭撐去。
曲橋中段的廊頂,已被那柄鐵鏈石刀悉數毀去;面對如此巨大的兵器,什麼劍法招數都施展不來,染紅霞仗著輕身功夫左竄右縱,不住在殘垣石刀之間尋找空隙,東抹一痕、西刺一劍,刺得巨漢披血裂創,他卻恍若不覺。
耿照不敢划近,始終與曲橋保持平行土丈的距離,巨漢似乎無視舢舨的接近,專註揮舞石刀,寸步不移,猶如蒙頭扑打紅蝶的巨靈神。
耿照滿心狐疑:“奇怪!莫非這廝目力不佳,看不見土丈外的東西么?”思忖之間,船頭慢慢越過了巨漢的眼角範圍,徑往他身後的涼榭方向劃去。
忽然,俯卧在巨漢腳畔的黃衣少女動了一動,滑下橋沿的雪白小手輕揮著,微微睜開眼睛。
(她……並未昏迷!)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個下水的手勢。
黃衣少女輕輕擺手,頭頂上勁風呼嘯,足足有她身子兩倍寬的石刃“嘩啦”一聲掃去大片欄杆,獰惡的鐵鏈聲異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挾雨傾落,覆滿了少女凹凸有致的側身曲線。
她閉上眼睛動也不動。
半晌,大雨將臉上的泥灰木屑衝去大半后,才又慢慢張開眼睛。
少女半張面孔壓在橋上,模樣看不真切,也說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卻令人印象深刻--非是濃睫彎彎、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類、慣常在美人圖裡見到的美眸,而是微瞇之時仍透著光,又大又亮,又有幾分銳利,一點都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