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1-44卷全) - 第1019節

蠶娘在莊院里覓得葯廬,本欲配製一份應急的方子,暫時壓制少女體內之毒,爭取時間往刀主處取得解藥。
豈料救了杜妝憐、並將她偷偷藏起的青衣小廝,也隨後溜進葯廬,配藥煎制,手法老練,用的方子雖與蠶娘所擬不同,仔細一想,卻更加溫和穩當,於“治標不治本”的基礎之上,儘力強化中毒者的抵抗力,並未將毒視為敵人、為求戰勝不惜破壞戰場。
蠶娘微一轉念,登時會意。
“莫非…………他識得這種毒,可以弄到解藥?”益覺詭秘難測。
那小廝替杜妝憐清理血污,取來王凈的針線縫合傷口,敷以金創、鋪以葯湯,將她安置在棲身的柴房內,等到夜深人靜,才悄悄溜到庄內園林深處,推著舢舨入水,划至湖心一座小島上。
蠶娘本以為此庄背湖而建,後來勘査地形,才知那湖竟是人工所掘,湖心的假山小島亦多見斧鑿削切的痕迹;庄外高牆環接成一片,四周除了密林外,數里之內無一處足以眺見湖島的制高點,可見是有心之人不惜重金,布置而成。
那湖心的小島似是一座牢籠,挖空的山腹中囚得有人,對外只一處高不盈尺、寬約倍半的狹孔,孔外鎖著粗大的鐵柵,間隙僅容一隻瓷碗遞入,成年人的腦袋欲鑽,肯定卡死在柵欄間。
青衣小廝將沾著毒血的布片遞入柵中,便在孔洞前長跪不起,也不說一句。
跪了大半個時辰,才聽狹孔內傳來一把嘶嘎刺耳、如磨鐵砂般的破鑼聲響,冷笑遒:“胤家小子!你這算威脅,還是求肯?威脅要有威脅的魄力,求肯要有求肯的姿態。
想威脅我,你還不夠份量;若要求肯,你這又是什麼態度?無論你要什麼,我的回答都是‘休想’。
滾!”孔中塵沙激揚,小廝尙不及起身,整個人已平平滑出丈余遠,膝血迤邐,在粗礫的石地上留下兩道黒紅長漬。
藏於樹頂的蠶娘見狀一凜:“好強橫、好霸道的內勁!”但轉念細想,又覺不對:按此人顯露的這一手,比自己只高不低,對她的潛伏卻無所覺,也不懂收斂形神,粗濃的喘息即使隔著山腹,蠶娘大老遠便即聽聞,甚能辨出其心緒起伏,無論如何都不能是絕頂高手的修為。
小廝的膝蓋磨得血肉模糊,忍痛不哼一聲,沒敢起身,咬牙調勻了氣息,恭敬道:“丹書不敢。
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前輩過去是大夫,醫者父母心,那姑娘身中劇毒,命在傾刻,中毒徵兆極似‘眾生平等’,晚輩曾在葯廬的札記中讀過,醫譜卻隻字未提────”那人插口道:“所以你猜想,這毒和我一樣都是庄中禁忌,說不定出自我的手筆,是不是?哼,好狡猾的小子!” 蠶娘暗忖:“原來這孩子叫丹書。
”自此記住了他。
便於兩人一來一往間,身負監視武林秘責的桑木阻當主,已認出囚於假山石牢的,應是昔年邪派中聲威赫赫的名醫國手,人稱“焰摩雙王”的呂墳羊。
這呂墳羊來歷成謎,醫術咸信與一支名喚“那落琉璃院”的魔宗余脈脫不了王系,源同七玄,然而門派早已不存,無異於遊方散人,與七玄中人並未特別親近;之所以被歸入邪派,說到了底,還是因為手段殘酷,專找活人試醫毒,才得這般聲名狼籍。
否則,被時人呼曰“藥師三王”、並列黑道國手的三位名醫當中,“血屍王”紫羅袈乃游屍門名義上的共主,“奈落無王”檀陀冥象率領惡鬼一道,與鬼王阻宿冥爭奪集惡道的宗主大位多年,皆一方巨寇,卻無呂墳羊的昭彰惡名,其行不言可喻。
土多年前呂墳羊無故失蹤,自此杳無音信,留下無數捶胸頓足、徒呼負負的仇家‘。
許多人以為這名魔頭已悄悄死於人不知處,不想被囚在這個詭秘的僻鎮荒郊,陷於構造奇特的假山石牢之內。
名喚“胤丹書”的小廝並未反駁,想了一想,正色道:“我非不能要挾前輩,只是不願罷了。
這些年來,我依前輩吩咐,自葯廬里偷偷拿來藥材,助前輩療傷,抵擋下在飯菜飮水裡的各種毒藥,幸而未被其他人發現。
由此觀之,前輩並非不需要我。
” 假山內呂墳羊重哼一聲,冷笑道:“怎麼,來邀功么?我可沒求你這麼做。
況且,‘焰摩雙王’平生從不欠人!做為回報,這些年來我指點你的醫理毒術,可不是那一屋子的破爛醫書所能教出。
旁人幾輩子也求不來的眞傳,抵你那一丁半點的往來工本,拿你的小命都找不開!還什麼價?” 胤丹書也不生氣,思索片刻,又道:“前輩這話,也不盡實。
前輩傳我醫理,是免在取葯時發生閃失,又或應變之際,多個能幫手的人。
所謂‘天助自助者’,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呂墳羊冷笑不止。
胤丹書笑道:“我本想威脅前輩,若未得‘眾生平等’的解藥,又或用了葯卻救不了那位姑娘,今後我便不再來此,也不替前輩取藥材和清潔的食物飮水了────但事實上做不到。
就算我能堅持幾日,之後必定還是會不忍心。
既然做不到,還是別這麼說比較好。
我是這樣想的。
” 呂墳羊冷笑,卻沒再出什麼刻薄言語,顯是想到了這幾年間,他從一名小童長成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那片始終未變的,替自己取葯換食、說話解悶的好心腸,亦非無動於衷。
良久,山腹內的死囚忽問:“這些年來我沒問過你,為什麼這麼做。
當初你忒小的個頭,什麼事也不知道,料想也不是為了獨步天下的醫術而來────”餘下略去的那一句,極可能是“我自己也沒想過會傳授給你”。
胤丹書卻沒怎麼想,隨口回答:“一位照顧過我的老伯伯生前常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人都有見不得他人受苦的心,當日我見前輩被囚,當下雖怕得逃開,回去卻怎麼也睡不著。
我以為自己夠苦了,卻無法想象前輩在這裡的生活,才拿了饅頭回來────” 那是他一天里唯一的一餐飯。
不能王活的人,是沒飯可吃的。
但五六歲的小孩能王什麼活兒?願意給他一枚多的冷饅頭,已是主事大人的慈悲。
胤丹書想起這段,胸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不只他陪伴了老人,老人也一路陪伴自己,同是珍貴的緣分。
豈料假山內忽響起囚徒狂悖猙獰的豪笑,低啞的嗓子變得尖亢刺耳,厲聲道:“天性?撈什子天性?老子平生最恨,就是這兩個字!沒什麼是天註定的…………這賊廝鳥的老天憑什麼管東管西?再啰唆,看老子把天棚拆了,天上地下,以我為尊!哈哈哈哈────────” 胤丹書面色丕變,抬頭一看,暗叫不妙:“…………不好,忘了今日無月!”要退已來不及了。
鐵柵探出一隻瘦削枯爪,污長的指甲彎如鷹鉤,掌心“轟!”熱浪卷出,原本漆黑一片的狹孔內紅光暴綻,如發大火;胤丹書連跑都來不及跑,整個人像被一隻無形的巨爪所攫,一口氣越過丈余距離,凌空撞向狹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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