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蔓做了一個夢,夢裡回到了15歲那年的冬天,那年發生的事斷斷續續在她腦海中回放。
她是家裡唯一有學上的人。
在她說要上學的時候,姆媽還在她面前發了好一通牢騷,說她一個毛屋頭要上什麼學,就算要去學堂,也是她幾個哥哥去。
她只要安安分分呆在家裡,能說得出自己的名字,再過兩年,找個好人家嫁了,得了彩禮,能讓他們家多種幾顆桃樹,這便是她存在的意義。
黎蔓哪裡肯,撒著潑鬧了一通,天天趴在窗頭,看村上隔壁人家的男娃背著書包去學堂,心裡好生羨慕。
是幾個哥哥趕著夜工,去碼頭扛了一個月的沙袋才湊足了她的學費。夜裡寒風勁大,哥哥們的臉上都吹的皴了,褪著皮,黎蔓抱著他們哭,說她一定好好學習,將來讀了書有了出息,再不要他們這樣吃苦頭。
*
教書先生見她年紀已經不小,又識得幾個字,就把她分到了初級,也不管她有沒有底子到底聽不聽得懂,他打聽過,黎蔓不過是邊上農村來的的窮丫頭。
位處鄉下,不像是城裡,學堂條件簡陋,水泥地永遠是潮濕的,空氣里是泥土的味道,課桌上的板漆掉的斑駁,不曉得已經用了幾輪了。
先生站在講台掃了一圈,只剩角落一個空位,只是旁邊坐的是……
“坐過去安分點,萬不能招惹邊上的人,那是大官人家的兒子!”先生在她耳邊小聲警告。
黎蔓癟了癟嘴,低著頭走到角落,看了一眼邊上的桌子,比她的要新一些,看著乾淨多了。拿出手帕擦桌子,抹掉那層薄薄的灰,將自己的書包塞進桌肚。
那是姆媽咬著牙去街上買了塊新布料,親手給她縫的,米黃色簡簡單單的挎包,她歡喜了好久。
快上課時邊上的人才進來,先生點頭哈腰的,黎蔓忍不住要打量他。
鄉下孩子都是田裡跑慣了的,鞋上褲腳上少不了塵土,臉上也都曬得黝黑,頭髮也不曉得打理,又長又亂。
他不一樣。
他好乾凈。
棕色的皮襖子,裡面的襯衫白的晃眼,腳上的皮鞋沒沾到一絲不幹凈的東西,連鞋底都比他們身上乾淨。頭髮修理的合適,臉上掛著眼鏡,透過鏡片淡淡掃了她一眼。
黎蔓一下子緊張起來,低下頭去。
這對黎蔓來說絕對是不一般的感受,這樣一個人坐在她旁邊,她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襖子,默默拿出了課本。
黎蔓想著,像他那種人,絕對是正眼瞧不上她的。
視線落到一邊,他也將課本擺在桌上,平整的封面上,用鋼筆寫著蒼勁好看的兩個大字────仇澤。
她不識這兩個字。
*
黎蔓攥著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不停在上面寫著什麼,一整個課間都這樣扒著,看著頗為認真。
勾的仇澤都好奇起來,先生又沒布置作業,她埋著頭到底在寫什麼。
瞥一眼,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寫著「小伍」。
小伍……他默默地想,她的名字嗎,怎麼會有人叫這個名字。
收回眼神時不小心對上了她的眼睛,她有些慌亂,將紙揉成一團攥在手裡。
看一眼這麼大反應?仇澤小聲嘀咕了一句:
“真丑。”
黎蔓一怔,顯然是聽見了,垂下頭看手裡破破爛爛的紙張。
“吧嗒”,一滴眼淚落了上去。
仇澤也看到了,十五六歲的少年,頓時慌亂起來。
“你哭什麼?就是很醜!”歪歪扭扭,像爬著幾條毛毛蟲。
黎蔓閉上眼睛,嘴一癟,哭的更傷心。
前面的人聽見了聲響,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說仇澤怎得還欺負人家姑娘。
“別哭了!”仇澤轉過身,拿起她桌上的帕子,給她抹眼淚。
那帕子她剛剛用來擦桌子的,滿是灰,髒的不行,一抹,臉上就一片黑。
仇澤看著她臉上的黑印子,愣在原地。她眼淚不斷,劃過那髒的地方,花了一張臉。
真就哭不停了她!
開始不斷有人往他們這邊瞧。
仇澤拉起她往外面走,一直到水池邊才停下來。拿著她的帕子在水龍頭下搓洗乾淨,水很涼,凍的他修長的指尖都紅了。
擰乾水,給她擦臉上的污漬。這會兒子她倒是不哭了,仇澤暗暗想她是不是故意的。
臉上除了他剛剛弄髒的那一片,倒是乾乾淨淨的,臉頰上有些泛紅,是鄉下小孩特有的高原紅,在她臉上,倒還挺可愛。
她眼睛好亮,水靈靈的,像小鹿一樣。
她剛剛哭過的,才會這樣水靈。
“你教我寫字。”她突然出聲。
仇澤這才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看得出神,手裡的動作都停了。
他說:“我又不是你的教書先生。”
她嘴一撅:“你不教,我就回去繼續哭。”叫他怎麼也說不清。
壞丫頭!
一前一後回了學堂,仇澤拿出一本新的本子,拿著她的木頭鉛筆,一筆一劃寫了小伍這兩個字。
“喏,照著寫吧。”
黎蔓嗯了一聲,接過一筆一劃的照著畫,卻怎麼也寫不出他那樣好看。
她寫字時非常用勁,握筆的姿勢就不對,看得出非常生澀,手指攥地緊緊地杵在筆頭,每寫一筆都在紙張上留下稍深的印痕。
仇澤撐著頭看她,覺得有趣地緊:“你叫小伍?”
黎蔓點了點頭。
“怎麼有人叫這個名字。”
黎蔓手一頓,太用力,筆尖斷了。
“小伍是小名。”她拿出刀片,小心的削著筆尖。
“那你叫什麼名字?”仇澤問。
“黎蔓。”
“那你怎得不寫黎蔓?”
“……”黎蔓有些窘,這兩個字比劃太多,有些複雜,她一直沒記住,沒學會怎麼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