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澄也真有點不知所措,乍著手,“你不會報警吧?”
付寧大概快緩過來了,厲而川一撥她的肩膀,跟她一起走下樓,“不報。我路過聽他為難你,還想幫幫你來著,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舒澄澄想起他剛才還在宴會上對霍止喋喋不休,一時間想象出沒有厲而川叨叨,那宴會上大概沒人敢搭理霍止,不知道他會不會無聊,嘴上心不在焉地問:“您要走了?”
厲而川晃晃手機,“我走不了,但有位老爺子午睡起了,我得跟他打電話晨昏定省。”
他顯然跟霍止沾親帶故,但舒澄澄沒有打聽老爺子是哪位,低著頭下樓。
她今天這身紅裙子廓形硬挺,直筒裙擺有稜有角,利落地露著整條小腿,厲而川原本覺得這裙子太硬,跟她的臉有些違和,現在看了舒澄澄打人,才發覺這裙子算是穿對了,再窄一寸都踢不出這效果。
舒澄澄雖然總愛笑,但長相冷淡,身材纖薄,再加上皮膚白得帶些透明感,像碰一碰都能弄折兩根骨頭似的,沒想到這副好皮囊下頭藏著頭生猛的狼,偶爾會露出一股狠勁。
又生又野,配上這張臉,不得不承認很可愛。
厲而川現在完全理解為什麼有人會被女人騙了,並且他突然想起來個騙過人的狠角色。
“聽口音,你不是江城人吧?”
她說:“我是蘇鎮人。”
他思索著“哦”了一聲,有些遺憾,“我還以為你會更南方一點,南到榕城那種,榕城姑娘脾氣大。”
榕城是更南方,但她從來都認為自己是蘇鎮人。
下到博物館外,厲而川在那間熄了燈的竹林咖啡館里找個桌子翹起腿,撥著電話沖她擺手,“回見。”
他聲線帶點微醺的意思,明亮且帶著笑音,是個擅長讓旁人輕鬆的總裁。
舒澄澄走到路邊等車,夜風吹亂頭髮,她理到耳後,手碰到耳朵,才發現丟了一隻耳釘,於是原路找回去,在付寧差點扇她耳光的拐角找到,重新下樓去。
厲而川已經撥通了電話,正跟那邊的人說說笑笑,她無意偷聽,正想走開,卻聽到熟悉的名字灌入耳朵。
“……小止?安定我都找人給他開了,睡眠應該還行。”
原來霍止半夜吞藥片,是在吃安定。
她想起霍止凌晨一兩點在書房看書,不困不驕不躁。以及某次江城暴雨刮壞了窗戶,她半夜發消息,他也還沒睡。
“您怎麼還記得他跟櫻姨吵架的事?我被人打也沒見您記得啊。……那都是八年前了,一朵乾花而已,早就過去了,當時他青春期呢,剛失戀,有點脾氣也正常。”
“……好好,我知道,他從小沒發過脾氣,他當時也不是有點脾氣,我都記得。我看著他,不會再讓他碰上那種姑娘,您放心。”
網約車司機到了附近,給舒澄澄打來電話,好在她的手機靜音,屏幕一明一暗地閃爍。
她坐上車,打開車窗,吹了一路夜風,依然煩躁。
車開到東山客,她說:“再往上開一截,我走走。”
舒澄澄在山頂下車,俯瞰半明半暗的江城,明的是滿城高樓燈火,暗的是將在山形之間拔地而起的建築,那座博物館新館亮著微微的燈,形態半卷半舒。
她想過霍止離開榕城之後的生活。至少想到過幾次。
他富有優渥,前途堅不可摧,應該過得浩瀚光明。
但她又想起他詞典上的“霍止”,以及霍女士的教養關心透著控制欲,霍止跟她不親,肉眼可見。
霍止看起來沒有任何缺憾,然而他的許多建築都透著向上飛逐的慾念,強烈到令人心中幻生出某種針扎般的不適和恐慌,常有人分析那是挑戰邊界還是想象死亡,也許兩者都有。
對於霍止,她一直只知道皮毛。
舒澄澄慢慢下山,山道有點陡,她脫掉高跟鞋,低著頭走,到東山客門前時,前方有車燈掃來,她讓到一邊,讓對方先過。
沒想到這就是霍止的車。他下車進門,打開燈,“不要半夜走山道。”
按舒澄澄的習性,此時該嬉皮笑臉反問“怎麼,你怕我強姦別人嗎”,然後就坡下驢把今晚的不愉快揭過去,但她沒搭腔,跟在他身後進了門,就要上樓。
霍止一眼看出她背後肩胛骨上有塊擦傷,握住她的肩膀,把她撥回來,又看見她的脖子和耳朵,皺起眉,“你幹什麼去了?”
舒澄澄如夢方醒,半天才想起剛才付寧的事,摸了下耳朵,看見指頭上半乾的血痂,慢慢說:“沒。沒幹什麼。”
她看起來不是沒幹什麼的樣子,霍止把她弄進浴室,用熱水打濕毛巾,讓她敷著淤青的脖子。
舒澄澄在浴缸邊坐著,霍止拿沾了葯的棉簽擦掉她背上的灰土,又擦掉她耳垂上的血跡。
她一聲沒吭,緊緊捂著脖子上的毛巾。
舒澄澄今晚很不對勁,這幾道傷也很邪門,他下手再狠,也沒弄出過這種痕迹。
把藥瓶子往洗手台上面一摜,他問:“誰幹的?”
她仰起頭,安安靜靜看了他半晌,忽然對他說:“……對不起啊。”
她說得很輕鬆,照常用漫不經心掩飾掉任何情緒,但神情卻不那麼刀槍不入,漏出一絲認真,認真到霍止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麼,以及那個蘇黎世的春天立刻從腦細胞中漫溢而出。
那年他從榕城回到霍家,照例先去看望祖父。
小姑霍山柳正在露台上陪祖父下圍棋,見到他,她竟然很開心,“你回來了?”
霍止有十年沒怎麼見過她笑,當時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這是從前的霍山柳。
緊接著,霍山柳幸災樂禍地問:“聽說你在榕城過得很好啊,又是教室,又是女同學,又是被人當槍,真是精彩的十八歲。”
祖父霍廷喝止她:“山柳,慎言。”
霍山柳自恃是個精神病,偶爾允許自己發瘋,對父親的話置若罔聞,笑著對霍止說:“誰幹的?真好,就應該這樣,你本來就不應該期待。我說過了,沒有人會愛你,你不配。”
霍廷不愛聽人提起那件事,推翻棋局,“嘩啦”一聲巨響。
霍山柳也不害怕,轉開輪椅,躲開滿地迸濺的棋子,哼著歌擦掉全家福照片上的幾粒灰塵,照片上有一些人已經死了多年,銀髮的老夫人、霍止的父母、她的丈夫和小女兒。
她再次告訴他:“你是不是想忘掉?我還活著,不會讓你忘的,小止,這才十年,你慢慢熬吧。”
霍山柳說得沒錯,才過了十年,他夢到他們的次數已經顯著減少,並且有時都不需要吃安定。
那時只有在舒澄澄面前他才是個不錯的人,讓他有種錯覺,好像他可以活得正常,盼著放學約會、給喜歡的女孩帶早餐、生病時跟女朋友撒嬌。
她是根浮木,僥倖被他抓到,後來又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