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街上碰到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霍止,東仕的會她都打發下面的人去,因為見了面也不知道說什麼,現在真有點大眼瞪小眼的味道。
還是霍止先問她:“淋雨了嗎?”
他欠了欠身,上身前傾,是個傾聽的姿勢,也打量著她,她穿白裙子,腰身曲線柔和,人再囂張,這麼穿衣也有幾分溫柔,但裙角有些皺了,頭髮也有些亂。
她僵了半天,才說:“沒有。”
平時能說會道的人沉默,就只剩厲而川打圓場,“舒老師還能缺人打傘嗎?舒老師,別站著,坐啊。”
李箬衡自己樂得讓千秋借這次的事大出風頭刀口舔血,但不求舒澄澄跟他一塊做和平使者,看她手用力抓著床欄,也就說:“我媽剛走,小劉肯定又給她一堆東西,你去送送她。”
小劉就是那個工人的妻子,總帶特產給他們,老太太回家總是大包小包的。舒澄澄如臨大赦,轉身出門,撐著傘追到樓下,果然追到李箬衡媽媽,她叫了聲“阿姨”,老太太慌亂地回過頭,原來是在邊走邊抹眼淚。
舒澄澄啞然,“……李總他都好了,有人讓醫院關照的。”
老太太笑著抹了把眼睛,“好了就好。我是想,他遭這麼一通罪,他這孩子是不是運氣不好?前幾年他爸爸那樣,現在又是他。”
舒澄澄心揪了一下,好在臉皮厚,笑著說:“他倆結婚的時候我們室友找大師算過命,他倆下半輩子都沒病沒災,其實是我運氣不好,要不明天您陪我去靈隱寺拜拜?”
老太太逼著她呸呸呸,舒澄澄送她上車回家,回來也沒上樓,就在住院部門口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大銀杏樹樹影婆娑,她在亭子里仰起頭看,又想起盛夏的那個午後,千秋剛接下來東山的項目,她和李箬衡去看完東山,等車的時間裡大家決定去霍止家坐一坐,她站在門外來來回回看那座漂亮的房子,石牆紅頂綠樹,一切完美得如同造物主的恩賜。
她身體里插著根鋼筆,尚且不知道即將面對什麼,但潛意識裡滿心煩躁不安,靠著門外的大樹抽煙,霍止停在門前問她:“不進去?”
舒澄澄仰頭看著一株開花的藤蔓植物爬上樹榦,下巴朝重重迭迭的爛漫花朵點一點,“不了,我在外面看看花。”
“家裡也有。”
舒澄澄頭也不回,“家花哪有野花香啊。”
霍止走下台階,到樹前捏住藤蔓,輕輕掐斷,握在手心,把纏繞在樹榦上的花莖扯落下來,舒澄澄再靠著就要跟著被拽下來,被迫站直。
霍止的同事們嘰嘰喳喳走了進來,正看見他干農活,笑著問:“霍老師喜歡辣手摧花啊?”
霍止頷首,“看著漂亮,其實危險,放任它長久了會勒死大樹。”
同事們進了門,霍止彎腰拔出根系,把整株碎花枝蔓扔上園丁清理出的草枝堆,從她手裡拿過快要燙到手的煙頭,在草泥里捻滅,“進去看看,你會喜歡。”
說不上來是他的聲音迷人,還是大樹搖下的光影斑駁浪漫,或者是霍止漂亮安靜的眼睛讓她恍恍惚惚想起十八歲時過的那幾百個漫長安寧的午後,連日以來的敵意暫時一掃而空,也忘了霍止讓她脫過衣服。
總之她走進了東山客27號。
她果然第一眼就喜歡這間房子,然後喜歡上跟霍止用筆杆子打架,後來喜歡他指的那條路,鋪滿鮮花榮耀,走在上面腳底不用粘泥。
霍止像那株菟絲花一樣充滿迷惑性,她一步一步越陷越深。霍川柏說得對,只要霍止想,地球都可以是方的,地球直徑十二萬公里,她只有一米七,被霍止創造的離心力帶得暈頭轉向,被那些揚名立萬的慾望釣著,被他的皮囊、情慾、才華和看不見摸不著的建築上的默契釣著,脫軌撞車,把自己摔進泥里。
樹葉子掉到她腿上,秋意濃重,但扇形樹葉還是濃綠的,她撿起來用指甲掐了掐,沒捨得掐斷漂亮的葉脈,只擦乾淨上面的雨水,自言自語出了聲:“早知道就不學建築了。”
有人站在亭子外的台階下問:“那你想學什麼?”
她抬起頭,“你來是想幹什麼?”
霍止站在外頭,一隻手插在口袋,看樣子已經在那看了很久,平靜地用食指點了點李箬衡的窗口,“那也是我的責任,我來看看,不是來害他。也不是來騙你。”
霍止沒有打傘,任憑毛毛細雨淋在發梢,臉色有些疲憊,下頜稜角更加鋒利。這些日子她在千秋和醫院中間左右支絀,也聽說霍止和霍川柏的不和擺到了明面上,看來他忙著交鋒,過得也不怎麼樣。
弔詭的是兩個過得一般的人終於見面,卻都看起來尚可,他一如既往衣冠楚楚,她也經過細心修飾,彷彿兩個最體面正常的人,沐浴在風雨秋意中,顯得記憶中那些密不透風的陰謀控制反倒更像虛幻一場。
她低頭捏弄葉片,指尖一緊,霍止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溫涼微硬,他指腹上的薄繭輕輕包裹住她五根手指,握在掌心。